兩人是被帳外的晏清叫醒的,那會已經是傍晚了。
白天将大地籠罩進黑暗的烏雲暴雨已經停了,西邊的天邊現出了紫紅色的晚霞,天空是一望無際的清澈的湛藍。
“殿下,陛下設宴,邀衆人前往,慶賀秋闱結束。”晏清擡頭看向狄塵,兩人的眸光對視,“殿下……”
狄塵懶懶做起來,眼睛低垂,睫毛微顫,“你可在營中聽到什麼消息?”
“……聽皇上身邊伺候的小厮說,護衛在追捕可疑之人時,射了那人一劍。”晏清想了想說道。
狄塵挑眉,眸光凜冽:“隻怕這并不是設宴這麼簡單,是想要在我們之間盤查一番吧。”
“那該如何應對?”孟若漁有些擔憂,眉頭蹙起。
“賭上一把喽,”狄塵露出笑容,“我運氣向來不錯。”
“走吧。”狄塵起身,換了晏清備好的幹淨衣物,雲淡風輕地起身迎接未知的險境。
狄塵的左腿受了嚴重的箭傷,傷口深可入骨,半日時間不可能恢複,尚還痛得厲害。卻見他站直了身子,端端正正地走着,絲毫不見受傷的模樣。
孟若漁看着狄塵平淡的笑靥,還是有些擔憂:“狄塵,你的傷……”
“無妨。”狄塵神色如常,歪着頭安撫般地笑了笑。
雖然狄塵應得坦然,但孟若漁感受到了他氣息中微不可察的顫抖,她沒再說話。
不管傷得如何重,隻有這樣才能保命,再痛也得強忍着,不得被别人察覺半分。
皇帝的主帳裡,熱熱鬧鬧坐着随行的要員,狄塵一行人在王爺身邊坐下來。
孟若漁整場宴會都忐忑不安,心跳得飛快,等待着皇帝下令盤查衆人。
而身邊的狄塵卻顯得毫不慌張,悠閑自在,大塊朵頤。
孟若漁隻能默默地想,這狄小世子當真是豪賭的狂徒。
正想着,台上就響起了擔憂已久的聲音。
“各位愛卿,望舒台顯現鬼神之際,有大膽狂徒混在衆人之間。守衛去追時,被射中了一箭,為了諸位愛卿的安全,朕自當徹查到底。”
“所以,現派出太醫檢查在場的所有男子,以免那惡徒混在營中,傷了各位愛卿。”
皇帝發了話,沒人敢吱聲,在場的大臣叫來了所有随行的男丁,連馬夫都不曾放過。
大臣、貴胄由太醫挨個檢查,仆從則排了隊,由皇上親衛排查。
眼看着距離狄塵越來越近,孟若漁手裡捏了一把冷汗。
晏清也在被查的行列,跟着隊伍上前,待他被檢查完畢,退回來時,座位上的狄塵同他飛快交換了一個眼色。
晏清立刻了然,悄悄退出席間。
孟若漁有些不明所以,卻聽狄塵極小聲地說了一句,“别擔心,小漁。”
她猛地擡頭看去,卻隻見狄塵挺拔的背影,全然看不出是受了傷的人。
狄塵俯身一拜,坦然應道:“勞煩太醫了。”
那太醫檢查完了狄塵上半身,即将探向左腿時,千鈞一發之際,帳子的門忽然被破開了,并伴随着一聲野獸的吼叫。
一隻白虎嘶吼着闖了進來,四爪狠狠地刨着地面,留下深深地痕迹。那老虎張開了血盆大口,仰天長嘯,濃重的血腥味瞬時彌漫在宴席上。
坐在門口的大臣紛紛狼狽地四腳着地,踉跄着逃開。
坐在上位的皇帝也顯然被這突如其來的野獸駭住了,高呼着:“來人,來人!救駕——”
守在皇帝身邊的守衛手裡拿着劍戟一步一步靠近。
那老虎似乎是被挑釁的人類激怒了,又是一聲嘶吼,猛地向前撲去,露出了獵食者殘忍的本性,欲将面前的侍衛一口吞吃入腹。
“啊啊——”那守衛面對這即将落下的猙獰虎頭,大聲驚呼。
本以為就要命喪于虎口,手中的劍戟忽然被人搶了去,一個肉眼難以捕捉的迅猛身影擋在了衆人面前,以一己之力攔住了猛虎。
是狄塵,他用長戟指着虎頭,也像一隻亡命的野獸一般同那山中之王對峙着。
猛虎顯然不滿于被人攔住了撲食,蹬着後爪揚起了一片飛塵,為下一次撲食做着準備。
又是一個猛撲,被狄塵接了下來,一劍刺入了老虎的眼中,虎頭上汨汨留下鮮血來。似乎是被眼前人的攻擊激怒了,那白虎不顧傷處,擡起一爪掃向狄塵。
狄塵猛地跳起,在飛塵中又重重落下,沒人注意到他踩地的那一瞬間,腳下踉跄了一下,險些摔倒。
狄塵蹙了蹙眉頭,額角落下冷汗,迅速穩住身子。卻不及反應,那白虎露出了滿口可以刹那間絞斷骨肉的利齒撲了上來。
狄塵這次沒有閃躲,直直迎擊上去,猛地躍起,跳到虎頭之上。卻不料被虎口一下咬住了左腿,生生撕下一片血肉來。
衆人一片唏噓,卻無人注意到,低垂着頭的少年嘴角勾起。
下一瞬,少年一劍狠狠自白虎的喉口刺入,捅穿了它的脖子。
鮮血霎時噴湧出來,濺了狄塵滿身,他藍色的衣衫一時間染成了暗紫。那血落在了他的臉頰上,順着額頭滾進眼眶裡,連雙眼也成了赤紅。
渾身浴血的少年落在地上的一瞬間,左腿猛地彎折,整個人重重跪倒在地。卻沒倒下去,劍戟抵着地,他脊背昂得筆直挺拔。
白虎用盡最後一口氣力嘶吼一聲,轟然倒地。濺起的迷蒙灰塵中,宛如嗜血修羅一般的少年雙手抱拳,仰頭看向高台:“臣罪該萬死,竟讓打來的老虎逃出了籠子,驚擾了陛下和諸位大人。”
少年赤紅的雙眸泛起凜冽的火光,直直看向座上,“還請陛下責罰!”
高坐在堂上的皇帝似乎被少年震懾住了,瞳孔驟縮,有那麼一刹那,覺得眼前的少年是比成年猛虎還更兇殘的野獸,那雙血紅的眸子裡含着嗜血的光芒。
皇帝愣了一瞬,緩緩回神,随後暗笑自己的多疑。不過是廢王爺家的孬種纨绔,何足為懼。如此想着,他眼裡的驚懼登時換成了不屑和桀骜:“……世子平身,那野獸掙破了籠子雖為過失,念及現下救駕有功,功過相抵,朕且不罰你了。”
“謝陛下。”狄塵低低俯身叩拜。
随後正打算起身,卻又重重栽回了原處,隻見微小的動作牽動了左腿被白虎撕咬的傷口,血流了滿地。
“張太醫,快去給世子看看——”皇帝發了話,太醫急急帶着小厮趕來,攙扶了狄塵退下。
狄塵快要走出席間,和孟若漁擦肩而過的一瞬間,他微不可察地側了側頭,嘴角揚起,滿面的鮮血中一雙星眸淩厲。
隻一瞬,就離開了宴席。
孟若漁尚呆呆立在原處,望着狄塵的背影。終究算是逃過了一劫,她擦了一把額角的冷汗。
一場驚險的鬧劇結束,卻見大祭司坐在小厮擡着轎攆上,走進了帳内。還是帶着面具,穿着一身墨色的袍子,露出來的手腕骨節突起,幹瘦蒼白。每走一步,身上佩戴的血紅珠子丁零作響,久久萦繞在帳内,玄秘又高深。
“大祭司。”皇帝看着來人喚了一聲。
大祭司走下轎攆,俯身作揖:“陛下。”
“大祭司可堪破此次望舒台驚現魉尤之事了嗎?是天降神意,還是有人在……”
大祭司沒有回答問題,而是掃視着那群追捕可疑之人的侍衛:“你們可看清了那人的模樣?”
打頭的侍衛謹小慎微地迎上來:“看清了些許,但當時天太黑,沒能看得全貌。”
“你且說說你看到了什麼?”大祭司挑起跪倒在他腳下的男子的下巴。
男子顯然被那根微涼蒼白的手指驚到了,哆哆嗦嗦地說道:“回祭祀,那人一身黑袍,身材高挑……”男子想了想,猛然間說道,“對了,他,他逃跑的時候還騎了一匹黑馬。隻是我們追上去時,那馬已經墜下了崖底。”
聽聞侍衛的描述,衆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氣。皇帝的臉色也霎時變得鐵黑,後退了幾步跌在座上。
“黑袍,高大,黑馬……”皇帝低聲重複了一遍侍衛的話。
大祭司放開了男人,幾步走進了皇帝:“陛下,隻怕那是魉尤降世。”
“看來這望舒台确實觸了神威,陛下。”大祭司跪拜下去,“是吾之過,誤解了天意,望陛下降罰。”
聞言,孟若漁有些驚訝,她不知道為什麼大祭司會三番兩次放過他們,如今更是幫狄塵掩埋真相,誘導衆人。她不由探究地看向大祭司。
皇帝趕忙上前扶起了請罪的大祭司:“祭祀快快請起,你為這天彧做了諸多貢獻,朕怎會為了這一樁錯事責罰你。況且也不是什麼大事,朕就此收手便好。”
“不是大事”,聽聞此言,孟若漁眼裡閃過一絲狠意,望向高台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