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倒了。王爺這幾日一直在為建築望舒台操勞,為了能讓征用的苦力們輕松一些,王爺和他們同吃同住,一起勞作。今日又受了這麼重的傷,實在撐不住了。”晏清一口氣說完,夾雜着哀怨和擔憂。
“我會辦妥的,照顧好王爺。”孟若漁拍了拍晏清的手臂,看着他離開。
孟若漁正準備走上前,忽然一個人影先她一步扶起了地上的孩子。
“随我來,去見你的父親。”是狄塵,他逆着月光站在孩子身旁,半個身子隐沒在黑暗裡,看不真切。
孩子看着陌生的男子,有些怯意,“你是誰?”
“我嗎?我是你剛剛要殺的那個人的兒子。”
“你、你為什麼幫我?”孩子想要甩開狄塵的手臂。
“難道我是他兒子就必須和他是一夥的嗎?”月光霎時間照在狄塵的臉頰上,襯得少年宛如覆了一層幹淨的白雪。少年輕笑起來,眼角的朱砂痣也微微顫動。
“走吧,你剛才不是很勇敢嗎?現在難道怕了,不敢與我走一趟。”
“怎、怎麼不敢,去就去!”孩子抓着狄塵的手臂正氣淩然地站起來,兩人起身欲走。
孟若漁趕上兩人,“王爺讓我帶這孩子去找他父親,準了他父親回家,我也一同去。”
那孩子聽到王爺願意放他父親歸家,一時怔愣,嘴唇動了動,有些不知所措。終是沒有說話,隻低下頭來。
狄塵沒有說話,歪了歪頭示意。
三人走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
月光為大地鍍上一層銀白的薄霜,襯着三個人高高矮矮的影子,漸行漸遠。
望舒台建在甯都東城之外,直指與北鬥七星遙遙相望的北極星,這是大祭司閉關辟谷七七四十九日确定的天選之地。
三人來時,望舒台還未建起,隻築了基,深入土地十米有餘,是望不見底的漆黑深坑。
坑旁搭着極為簡陋的營帳,數十個渾身染着泥漬、雙目凹陷的男人正圍着爐火,烤起東西來。有的人歪在一旁低着頭休憩,打着震耳的呼噜,看來是白天時累極了。
幾個夜裡的守衛看到狄塵前來,立刻放了三人進去。
“父親——”甫一進去,那孩子就沖着歪在樹下的一個男人跑去。
那男人聽到呼喚聲醒過來,眼睛蓦地睜大了,雙手顫抖着抱住撲過來的瘦小孩童,幹裂的嘴唇張合了幾下,隻發出了幾聲哽咽的歎息,“你……你怎的來了?”
“父親,王爺允了你回家。”孩子在男人已經髒得辨不清顔色的布衫上蹭了蹭,“我沒能保護好母親,她,她……”說着,孩子已經泣不成聲。
男人似是懂了什麼,一雙混沌的眼睛裡也閃着淚光,粗壯的手臂将孩子抱得更緊了些,狠狠點了點頭,“不怨你,不怨你啊……”
“我們回家,我們回家……”男人顫抖着站起來,拉住孩子的手,将這一句話重複了一遍又一遍。
他們的家是一間破舊的茅草小院,門口守着一隻瘦弱的老黃狗,那狗無力地趴在地上,眼睛微合。遠遠聞到主人的氣味,搖晃起已經有些光秃秃的尾巴。院裡面搭着一兩個棚子,隻有西邊一間不漏風的草屋,院内再沒了活物,家徒四壁。
男子拉着孩子跪下,給狄塵和孟若漁兩人深深磕了幾個響頭,額上沾着泥灰。“謝謝大人,謝謝大人。”
那孩子雖一言不發,卻也鄭重地跪拜,額頭都泛了紅。
“不必言謝,這是王爺給的銀子,收好吧。”孟若漁上前攙扶起男人和孩子,将晏清給的銀票遞給男子,足夠兩人重新起家。
“孩子,你叫什麼名字?”一直沉默的狄塵看着孩子問道。
“我叫許景箓。”
“我等着你長成一個頂天立地的好兒郎。”狄塵俯下身揉了揉許景箓的腦袋,那孩子一時臉頰泛起薄紅,有些别扭地低下頭。
原本小小年紀的許景箓隻一心求死,現在他忽然想好好活着。就算在淤泥裡苦苦掙紮,他也想折騰起幾朵泥花出來,活出個好樣子。
孟若漁和狄塵從許景箓家離開,周遭是一片荒野,寥無人煙,隻有幾聲寒鴉啼鳴。
一望無際的荒野上,一塊隆起的土丘格外顯眼。
那是一座不太像墳墓的墳墓,沉默地立在荒草之上,沒有墓碑,也沒有祭品。
那處,隻獨獨站着一個婦人,在夜色裡,隐隐綽綽。
孟若漁走了過去。
那個婦人沒有影子,遙遙眺望着那處破爛的燃起一點燭光的茅草屋子。
“他們都平安回來了。”孟若漁眼睫微微顫動,看向婦人。
女子點了點頭,露出柔和的笑顔,“是呐,看來我也該走了。”
“景箓是個好孩子,他長大也定會有出息的。”
“謝謝你,姑娘。”說着,女子的身體漸漸透明起來,随後一點點消失在夜色裡,那處隻留下三兩隻螢火蟲,在盈盈飛舞。在黑暗裡,原本微弱的光點也變得燦爛起來。
那是一個放心不下夫兒的女子幻化出的念靈。
孟若漁俯下身,采了幾束田野裡的花朵,放置在墳茔前。
她站在夜風裡靜靜地看了幾眼,随後轉身向着守在一旁的狄塵跑去。
幾隻螢蟲追随着她而來,孟若漁粉白色的裙擺輕盈地滑過草木花朵,墨發在微風裡飛揚,款款又空靈地奔向狄塵。
狄塵低垂眼眸,看向眼前的少女,眼尾輕揚,“我聽到,姑娘在和螢蟲低語。”
“是嗎?”孟若漁不答反問。
“是,又或者不是。”狄塵玩味地答了一句,遙遙望向那個土丘,沒再追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