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憬從這屋,雀躍着邁向那屋,見到了一臉疲态的韓易之,似乎也被這狼嚎吵得心力交瘁,不自覺感歎自己好弟弟的吼功驚人。
他喜道:“韓侍郎一片慈愛,朕真是欽佩啊。”
耍夠了威風,蕭憬終于磨蹭到陳谕修身邊,屁股一沉就坐了下去,幾乎挨着陳谕修的大腿。
他一滞,低頭看了一眼,還是默默地往一旁挪了挪。
韓易之頭痛欲裂,煩悶無比,連行禮也忘了,揉着眼眶無奈道:“陛下問吧。”
蕭憬給陳谕修使了個眼色,後者率先開了口:“你自陷險境,是何居心?”
為了給齊王脫罪,免受皮肉之苦,韓易之甚至還沒想好托辭。他真不知,若是今日他咬死不開口,齊王到底要挨多少無辜的闆子?
蕭憬與陳谕修君臣二人,當真是狠人。
韓易之強顔歡笑,此刻還硬撐着優雅和風骨,頗淡然地搖搖頭,“誰會讓自己陷入險境呢?”他矢口否認,卻引來了蕭憬更尖銳的追問:“那你的發妻姜氏呢?你的兒子和女兒呢?他們可曾知道你買賣官職,投毒害人的陰毒嘴臉呢?”
這話問的是有些傷人,刺痛了韓易之的内心。他不是僞君子,可也并不光明磊落。
此次風波,那麼多生命因他而逝去,他雖手不沾血,卻在心中倍受折磨。
“我沒殺人,毒是别人投的,與我無關。”韓易之幾乎是逼着自己,咬牙說出這句話的。
他可以承認自己謀财,卻不敢承認自己害命。
見其嘴硬,蕭憬攥緊了拳頭,還要去質問,卻感受到一隻溫暖幹燥的大手,包裹住了自己的拳頭。
陳谕修輕輕握住他的手,面色不改,淡然問道:“你殺沒殺人,賣不賣官,其實并沒有多大的不同。你教唆他人,在趙府井水中下毒,确實不曾殺人,拿不住你的把柄。隻是你也不好過吧?”
韓易之臉色一暗,撅起嘴,很是不忿,隻因陳谕修說中了他的心思。他确實無時無刻不在飽受煎熬和折磨。
陳谕修見他這副神采,便知道沒猜錯,索性繼續猜測下去:“你以賣官鬻爵掩護自己,想必是有一個天大的簍子,是你或不是你捅下來的,卻早晚要落到你身上,是不是?”
說罷,眼神極其淩厲地飛向韓易之,便是在這一瞬間,捕捉到了其微微放大的瞳孔。
韓易之咬牙沉默,仍舊矢口否認。
可陳谕修幾乎已經肯定,無需他的确認,也一樣将這幾日心中所思所想,一并說了出來:“你之所以收買被趕出家門的楊家前管事,指使其謀害陳祥,便是因其二人素日愁怨,說服楊家管事以此回到楊晃身邊邀功賣好,實則彈劾趙德安的主意,是你暗地傳達的吧?”
韓易之心涼下來,越聽越意識到自己與陳谕修之間的差距,多年來與其相較,以為有過之而無不及的驕傲孤高,在此刻徹底碾碎了個幹淨。
陳谕修說的幾乎分毫不差。
“趙德安性急,縱然抓不住把柄,必然露出馬腳惹起衆怒,毆打禦史孫貫,幾乎與全體言官為敵,于是這罪名到底要落到他頭上。”
“趙德安革職待查,趙家人一夜之間毒發身亡,所有抄家可指明其有罪的證據,全埋在了你韓府的後院,以為如此便可以定你一個包庇舞弊,賣官鬻爵之罪了。”
韓易之聽愣了,蕭憬也聽愣了。
蕭憬隻是大概知道個輪廓,隐約明白是韓易之設下此局,以身入局,掩蓋彌天大罪,但卻不知道這麼仔細,一時間有些語塞,隻顧欽佩地投去目光。
陳谕修說得起勁兒,誰也沒放在眼裡,總算将一通要害細節分析到位,說起最關鍵的地方了——
“所以韓若洵,你要隐瞞的秘密到底是什麼?”他犀利的目光瞪着韓易之,此刻絲毫不笑,面目冷冽好似無情的陰差,在進行一場剖析心靈的審訊。
韓易之寸寸示弱,敗下陣來。
他歎了一口氣,沒有回答,而是笑着感慨:“偃卿啊,你還是老樣子。”
聰明,淩厲,不留情面。
這是他韓易之最厭惡陳谕修的地方,也是他最拿陳谕修沒辦法的地方。
陳谕修的才華和頭腦惹人嫉妒,可放眼大堇朝偌大的天南海北,竟挑不出一人可與之争鋒。這便是大堇朝最年輕的首輔,陳谕修。
不僅如此,陳谕修有本事,也恃才傲物,眯起眼睛反唇相譏:“若洵,你也還是老樣子。”
永遠步他陳偃卿後塵的老樣子。
聽這話中暗含譏諷的戾氣,韓易之卻再無心氣去争辯了。他點了點頭,認命了。
“我是沒什麼大才幹,一生碌碌無為,沒做出個功績來,在官場上摸爬滾打也十年了,有些事情看得透,卻無能為力。”韓易之沉聲,徐徐而道。
蕭憬和陳谕修都沉默下來,見其終于吐口,都屏着氣不敢多言,連神色也不敢變化。
“可我就算再無能,也該知難而退,保全我的家人。”
說到這兒,韓易之終于才有了些輕松的神态。他将所有事情全不在意了,“偃卿,若是他人讓你背起一口沉重的黑鍋,最終拉你頂罪,你又該如何?”
陳谕修凝神不語,隻定定地望着他。
韓易之呵呵笑起來,正說着就流下淚來,滴在臉頰,擡手堪堪擦去,“你回答不了,我卻已交了答卷。”
他斷斷續續說了許久,将這些日子滿腔愁緒和委屈,往日的不甘和隐忍,全在此刻卸下來。
最終,注視着陳谕修那向來無波瀾又深深自負的眸子,幽幽的,囑咐道:“閣老别忘了,前線軍機緊迫,京中……不可松懈啊。”
蕭憬渾身一凜,幾乎是刹那間,陳谕修虛虛握着自己的那隻手,越收越緊,隐忍不發。
韓易之狡黠一笑,終于在此刻,他赢了陳谕修一回。
不光彩的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