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着飛來的靴子踉踉跄跄跌到腳下,齊柏瑟縮一下,挺拔結實的身闆顯得有些拘謹。
他誠惶誠恐地彎下腰,将靴子撿起來,捧在手上,屏着氣道:“陛下,息怒……”
蕭憬冷冷白了他一眼,剛想擡腳把另一隻靴子也踹出去,便聽見房門一聲響。
人還沒見到,話先傳了過來。
“齊柏,扔地上。”
首輔大人不緊不慢地踱步過來,頗有些優哉遊哉,口上吩咐齊柏,眼珠卻一錯不錯地盯着榻上任性的天子。
蕭憬見自己好容易耍回性子,拿最好欺負的軟柿子出出氣,卻被先生逮了個正着,心裡痛罵那幾個奴婢沒眼力見兒,看見陳元輔便不知自己主人是誰,一回也不曾通傳過。
他一張臉紅了個透徹,讪讪地縮了縮腳,佯裝淡定地盤腿在榻上。
淡淡一句:“先生來了。”
實則早羞得擡不起頭了。
齊柏舉棋不定,在陳谕修冷冰冰的勒令眼神下,終于還是顫顫巍巍地松了手。
靴子當啷掉在地上,滾了幾步。
“出去吧。”陳谕修從齊柏身邊擦身而過,後者便一刻也不敢多待,俯身行禮後甚至沒擡頭看一眼蕭憬,便退出去了。
在陛下身邊伺候的近臣都知道,天子是一等一重要的,可陳谕修,是比天子還重要的。
蕭憬眼睜睜瞧着這白眼狼一溜煙兒跑了,房中獨留他與先生二人,便覺得有些不自在。
平日同床共枕,也不曾覺得什麼,可此刻卻覺得哪哪都不對勁。
他揪了揪龍袍,遮住自己的腳,眼瞅着陳谕修,也沒有要起身的意思。
陳谕修見他悶悶的,心知他窘迫極了,卻還是繃着張一成不變的臉,雲淡風輕地親手拾起那隻靴子。
這雙龍靴是承啟元年趕制的,因得位突然,針工局便沒提早準備,到了日子加緊置辦出來,如今已經是第二年了。其上針腳粗陋,顯得有些舊了。
蕭憬見先生捧着自己的靴子認真瞧,耳朵紅得将要滴血。他急得就要下榻來,被陳谕修一擺手,定在原地。
陳谕修捧着這靴子走上來,深深望了蕭憬一眼,見他半垂着腦袋,不知在想什麼。
蕭憬以為先生多半要數落自己,于是咬着嘴唇不吭聲。
他正思忖着要不要認錯,卻驚覺陳谕修身子一挪,擡眼間竟俯身下來,單膝跪在了地上。
蕭憬吓得心一哆嗦,伸手便去扯他,“先生?”
陳谕修不為所動,一隻細長的手拍了拍蕭憬盤在一側的膝頭,沒什麼額外的神采。
蕭憬暗自咬牙,扭扭捏捏地伸出了腿。
卻聽見陳谕修一笑。
蕭憬的心霎時揪緊了。
“君珩,那隻腿。”
陳谕修擡眼望着他,笑眯眯的。
蕭憬這才意識到自己伸錯了腿,趕緊換了另一隻過去。陳谕修虛虛握住他的小腿,将那龍靴仔仔細細套好,之後又去穿另一隻。
“先生,我自己來……”他虛虛推着陳谕修的肩頭。
陳谕修仍不為所動,直到将兩隻靴子都穿好,才起了身,眼見着蕭憬不敢擡頭直視自己,顧自雲淡風輕地扯開了話題。
“陛下近日在宮中多傳出詈罵韓侍郎之言,據臣所察,在前朝似乎并未掀起多大的波瀾。”
“韓侍郎對此,似乎沒多大反應。”
蕭憬怔怔聽着,見陳谕修顧自走到一旁水盆架子上,洗了洗手,取過布巾擦手的寬大背影令他有種不真實感。
他時常會起疑,陳谕修與自己究竟是個什麼關系。
于外,他是大堇新皇的寵臣,是權勢滔天的帝師;于内,陳谕修似乎是蕭憬這六年來最親近信賴的人。不是父,不是兄,但卻與他緊密相連着。
僅僅是這樣注視着先生的背影,蕭憬也會逐漸燒紅了臉。這念頭時常令他感到羞愧。
他趕緊把碟子裡最後兩顆桑葚塞到嘴裡,纾緩心緒。
“看來,王義敬不在京城這段時日,王黨内已然出現嫌隙。”陳谕修放下布巾走回來,才打斷了蕭憬出神的思緒。
蕭憬掩飾般咳了咳,眼神極其不自然地瞟向一邊,“依先生看,時機快要到了嗎?”
陳谕修越走越近,沒搭腔,卻直直抵到蕭憬身前,擡手捏上他的下巴。
蕭憬吓得一抖,眨巴着眼睛,睫毛撲閃個不停,“先、先生?”
陳谕修眯了眯眼,忽而将和顔悅色盡數斂去。
“方才臣便想問,陛下唇上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