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身上已經許久未曾像現在這般暖和,身下也是柔軟馨香的被褥,桑妩卻一夜未曾睡好。
一整夜,她翻來覆去地夢到在石河村的各種場景,夢到阿爹阿娘,夢到弟弟妹妹,夢到樓稷,還有郁小六。
夢到他們在河邊撿鵝卵石打水漂,夢到他們聚在一起邊嗑瓜子邊玩耍。可溫馨的畫面總是猛地一轉,來到那日的屠殺。
鮮血、哀嚎。
她嘶啞着嗓音讓樓稷和郁小六快跑,她卻被一劍穿胸,倒在血泊之中。
桑妩猛地驚醒。
左胸似乎仍在刺痛,她摸了摸額頭,已是一身冷汗。
漫天遍地的白,觸目驚心的紅,她曾無數次夢到一模一樣的場景,那種刻骨銘心的痛苦和絕望令她一次又一次地從夢中驚醒,久久不寐。
這些年來她已許久未曾夢到過那場屠殺,她以為她已經釋懷,卻不想隻是埋藏地更深,更烈。
她深吸一口氣從床上坐起身,窗外天色昏暗難辨時辰。
靜姝看她醒來,從門口端着一盆熱水走到床邊,恭敬地服侍她洗臉。溫熱的水覆在臉上,終于驅走了那令人心悸的不适,桑妩定了定神問道:“靜姝,我睡了多久?”
靜姝一臉擔憂,“回尊主,現在已然是午時了,您這一覺睡了将近六個時辰。”她将用過的水盆放在門口架子上,從案上端起一碗熱羹放在桌上,“您昨夜睡的十分不安穩,可是夢魇了?屬下已經命人準備了當歸桂圓羹,這羹專治夢魇,您喝一點?”
桑妩聞言眉心微微蹙起,她竟然睡了這麼久……
靜姝自衣架上拿起白狐裘替桑妩披上,一邊觀察桑妩神情一邊禀告道:“尊主,屬下有個好消息告訴您。”
桑妩從床上起身走到桌邊坐下,淡淡問道:“什麼好消息,是那個郁淮招供了?”
想到那個沉靜堅韌卻滿口謊言的少年,桑妩心髒突然微不可察地縮了縮,一陣刺痛。
提起郁淮靜姝臉色頓時一僵,過了片刻才重新開口:“和那個郁淮無關,是紫霄使派人傳信回來,信上說他和白虎使已經成功拿到鹿活草啟程回宗,順利的話大概這月十五之前便能趕回。”
桑妩用勺子舀起一顆晶瑩剔透的桂圓漫不經心地嚼着,微微颔首:“這倒确實是個好消息。”
明豔的臉龐上卻并無什麼喜色,畢竟以她對靜姝的了解,先告訴她好消息,必然還有一個更大的壞消息在等着她。
她不緊不慢地喝完熱羹,待婢女将碗收走後,這才靠在椅背上問道:“說吧,還有什麼壞消息要告訴我。”
她手指在桌面扣了扣,“可是那個郁淮審出了什麼?”
靜姝臉色僵硬,突然說道:“尊主,屬下先服侍您梳妝?”
桑妩淡然點了下頭,起身坐在銅鏡前,鏡中女子哪怕未施脂粉也是膚光勝雪光豔逼人,她并不以容貌為傲,卻也知道許多人喜歡她便是因為她的容貌,紫霄使是,那墨崖大概也是。
至于那個郁淮……
她認識他甚至還不足一月的時間,卻從沒有誰能讓她如此記憶深刻。
第一次,第一次有人能夠成功地騙到她。
就在她差一點就要相信他時,卻發現他竟然是流雲宗弟子。
那個正義盟之首,武林第一大派,浮光教的死敵。
昨日發生的一切像是一張密不透風的網,緊緊罩在她心上。郁淮是為了替她療傷才暴露了自己的武學淵源,若是他昨夜一直無動于衷,也許再過上一年半載她也不會發現。
她平生最恨欺騙,更恨被她已經放在心上的人欺騙。
這種憤怒遠比陌生人的欺騙來的更加洶湧澎湃。
桑妩絲毫沒有注意到自己現在的臉色有多麼駭人,幾乎是在她神色陰沉下來的瞬間,殿内所有人同時齊齊跪下,靜姝離桑妩最近更是首當其沖,面色瞬間煞白矮身跪地,恭聲禀告道:“尊主,那個郁淮簡直可氣,昨夜金甲衛把他押走後,便按您的吩咐把他關進寒獄,可誰知道那郁淮一路上都很安靜,竟都是假裝的!”
桑妩蹙起了眉,冷道:“他怎麼了?”
靜姝忙不疊地如數禀告:“進寒獄後金甲衛照例想先把他鎖起來再行訊問,可誰知金甲衛才剛拿起寒鐵鎖靠近,那郁淮便突然出手反抗,當時有十多名金甲衛在場,全部被他點中穴道動彈不得。”
什麼!桑妩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來。
靜姝的話聲戛然而止,衆人将頭垂的越發低,連呼吸都盡量放輕,生怕一個不小心惹禍上身。
桑妩臉龐覆上一層駭人寒霜,這些金甲衛當真是憊懶太久了,竟連一個内力幾近耗盡的人都制服不了。
她漫不經心地拿起台上梳篦把玩,“金甲衛人數衆多且皆是教中精銳,這麼多人就算淹都能淹死他。”
靜姝聞言愈發委屈,“這人武功很是邪門,墨崖調來數十名金甲衛将他圍的水洩不通,可他隻要一吹那個蕭,我們連站都站不穩,更不用說近他的身了。”
吹蕭?桑妩神色閃過一絲凝重,江湖中确實有不少将内力蘊于樂聲的功法,可凡是此種功法無一例外都需要極強的内力,她本以為昨日這人替她運功療傷内力早已耗竭無存,卻不想竟仍是這般沛不可當。
不對,桑妩很快反應過來,昨日少年内力絕對已近耗竭,而他能以箫聲克敵另有原因,那就是他内力恢複的速度極快。
一絲懊惱快速閃過,昨日在那樓三娘家聽他吹箫,隻以為他是用作趁手的兵器,卻沒想到他竟還有這麼一手,而她更加沒有想到,他的内力竟然能恢複地這麼快。
當真是好極了。
“那毒呢,你們不會用毒麼?”桑妩臉色比外間天色還要陰沉,手指在桌面扣的一下比一下重,“你們直接把毒藥撒過去,他縱使内力再強也不可能一直憋着不呼吸。”
靜姝委屈地快要哭了出來,“屬下們自然是下了毒的,因為還要審訊,除了牽機、砒霜、鶴頂紅那些立時斃命的,其他毒藥迷藥全部用了個遍,可是沒一個頂用的。”
靜姝有些遲疑地猜測,“要麼是他内功修為已經登峰造極,要麼就是他也百毒不侵。”
也百毒不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