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是好心好意地安慰,卻不想少年本就濕潤的眼角再次紅了,看着竟比方才還要傷心委屈,桑妩不解地蹙起了眉,他自己扇自己耳光的時候沒哭,怎麼她給他上藥反而哭了。
顧清淮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所有高築的心牆在阿姐輕柔的話語中盡數坍塌,所有的委屈疼痛同時湧出。
幼時他受傷,阿姐也是摘下這種紫珠草敷在他傷口,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因為想起往事而變得脆弱,還是在傷心。
傷心阿姐待他其實和訓狗無異,都是打一棒子再給個甜棗。
看着少年眼角溢出的眼淚,桑妩心中倏地竄出一股無名怒火,她站起身怒道:“不想上藥算了。”
她正欲轉身離開,身後一家農戶裡突然傳出婦人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怒火。
“娘子,能不能搭把手!”
一位身穿藍布褂子膚色微黑的婦人從柴門中走出,手中拿着柄兇悍的柴刀神情卻十分和藹,婦人走到兩人身邊對着桑妩笑道:“這位娘子,能否請你夫君幫個忙?”
桑妩挑了挑眉,她夫君?
“這位大嬸你認錯了,他不是我夫君。”桑妩指了指少年臉上的紅色掌印,“我這是在教訓弟弟。”
那婦人卻不以為然,“娘子莫诓我,我樓三娘這麼多年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米都多,絕對不會看錯的,這位郎君看你的眼神,絕對是喜歡你。”
兩人同時沉默了。
桑妩若有所思,這郁淮的演技已經爐火純青到這般地步了?
顧清淮卻是微微怔愣,他看阿姐的眼神,是愛慕?
那樓三娘隻當兩人是被說破了心事無言以對,說的越發眉飛色舞:“再說,若真是姐姐教訓弟弟,那弟弟哪兒有這麼乖的,那不得鬧的雞飛狗跳的?”
說話間似是想起了自家弟弟,越發咬牙切齒起來。
桑妩見狀不禁嫣然一笑也懶得再做解釋,畢竟她又不在乎旁人的眼光,而且哪怕早已物是人非,她對着這片土地上的鄉親總是多了一份羁絆,“大嬸,您還沒說要他幫什麼忙呢。”
“喲,瞧我這腦子!”樓三娘猛地一拍腦門,不好意思地說道:“我家柴火用完了,偏生我家那口子最近腿腳不便,我力氣又小,砍了半天才砍了一點完全不夠生火做飯的。”
桑妩頓時明白過來,“所以大嬸這是想請他砍柴是吧。”
樓三娘連連點頭,“正是,正是。”
“自然沒有問題。”桑妩看了眼顧清淮,欣然應下,她對這大嬸很有好感,誰讓她這般有眼力勁,知道兩人之中做主的人是她。
“太好了!我這菜一早就備好了,就等着柴火燒起炒菜呢!”
兩人随着樓三娘進了門,少年在她的示意下,從樓三娘手中接過柴刀,走到院子角落堆柴的地方,手起刀落默默地劈起柴來。
樓三娘則拉着桑妩在一旁石凳上坐下,從屋裡端出一盤瓜子放在她面前,殷勤道:“這是我昨天才炒的葵瓜子,可好吃了,妹子快嘗嘗。”
桑妩看着那竹篾裡盛着的一大盤瓜子,心中情不自禁湧上一股熱流。以往阿娘也是會炒一大盆瓜子分給她和弟弟妹妹吃,自從十歲那年的變故,她已許久未曾吃過這種自家炒的瓜子了……
“兩位不是村子的人吧?”見她拾起瓜子嗑了起來,那樓三娘這才笑着問道。
桑妩笑着點了下頭,此刻她仿佛隻是石河村裡一個普通的村民,而不是什麼生殺予奪的浮光教教主,“我方才也想問,大嬸也沒有見過我們就請我們幫忙,就不怕我們是壞人嗎?”
“怎麼會!”樓三娘笑的眼睛都快要眯了起來,“你們兩個生的這麼好看,一看就不像壞人,還有那小郎君,乖乖被媳婦打都不還手,絕對是好人勒!”
桑妩“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一雙明眸帶着渾然天成的妩媚和靈動。這大嫂可真有意思,在浮光教的這些年見慣了爾虞我詐,和這大嬸聊天竟讓她難得的輕松下來。
“大妹子,你這眼光真好!”樓三娘看着一旁默不作聲手起刀落的顧清淮,忍不住連聲贊歎,就連稱呼都從娘子變成了妹子,“你這夫君又能幹又聽你的話,這才多少功夫眼看這一年的柴都要劈完了,還有這模樣生的也俊,我那囡囡要是也能找個這麼俊的郎君就好咯。”
桑妩也順着樓三娘視線看了過去,少年手握柴刀神情專注沉靜,今日穿的一身寬袖白袍,腰間束着淡藍色錦帶,袖口很寬卻絲毫沒有妨礙動作,反而一舉一動間愈發俊逸,劈柴時身軀時彎時挺,襯得身形颀長,腰身勁瘦。
桑妩微微彎起唇角,要不等回天阙峰後,教裡所有的柴都讓他劈好了,誰讓這人哪怕是劈個柴都這麼賞心悅目,就連臉上的紅印都絲毫不減風姿。
她正欣賞着,顧清淮突然放下柴刀轉過身來,正對上她灼灼的目光,大概是她的目光太過露骨,少年咬了咬唇,啞聲道:“都劈完了。”
樓三娘頓時樂的簡直合不攏嘴,一把握住桑妩的手,“真是太感謝了!我這就做飯去,兩位一定要留下吃個飯!”說完也不等她拒絕,抱起柴火一溜煙地功夫便鑽進廚房忙活起來。
桑妩看着樓三娘忙碌的身影,心中突然湧起一股久違的溫馨,直到一陣翻炒聲響起,鼻尖倏地竄入飯菜的香氣,才如夢初醒般轉頭看向身旁的少年,“你可會做飯?”
顧清淮微微搖頭,歉意道:“我不會,但是阿姐若是想吃,我可以學。”
“你之前說你是受人排擠才被迫來我浮光教,你這都受人排擠了還有人頓頓替你做飯?”桑妩語氣揶揄,“不會是娶了小嬌妻了吧?”
“自是沒有。”少年微微一笑目光沉靜,倒顯得她是在故意調笑,桑妩心中一陣不悅正欲發作,那樓三娘已麻利地端着兩盤菜走了出來,一邊走一邊不好意思地說道:“平日裡都是我家那口子做飯,許久不做手有些生了,兩位久等了吧?”
說完也不等他們回答,将盤子放下就走到一旁屋中,扶着一個腿腳不便的大叔走了出來,“這人一把歲數了也不知道注意,去趕個集還把腿傷了,讓兩位見笑了。”
這大叔雖然腿傷了但精神十分不錯,臉色黝黑泛紅,聲如洪鐘地說道:“我還不是趕着去給你買頭花,誰知道那天哪個缺德的在地上亂丢果皮,我還不是沒注意這才摔了!”
樓三娘聞言羞赧一笑,爽朗的臉上頓時露出抹好看的嬌羞,那大叔頓時看的目不轉睛,連聲道:“你看,我媳婦兒戴這頭花頂好看!就是再摔斷一次腿也值得!”
桑妩看着已年近半百的兩人感情仍這麼好,忍不住感歎道:“大叔大嬸感情可真好。”
“你夫君對你不是更好?你看你一句話,人家劈柴劈的便這般利索。”樓三娘一邊說一邊往廚房裡走,顧清淮像是知道樓三娘要做什麼忙跟了上去,跟在樓三娘身後拿着碗筷走了出來。
“快坐下來一起吃吧!”見顧清淮把碗筷放下,樓三娘忙熱情地招呼道。
桌上飯菜香味四溢,勾的人食欲大動,顧清淮今日隻有中午時在涼亭中吃了口竹筍,到現在為止還水米未盡确實是饑腸辘辘,更何況藏在水缸裡的那些時日,除了讓他怕黑,更讓他從此害怕饑餓。
那種空腹的刺痛,仿佛從胃到腦袋都被掏空,那種饑餓将生命一點點吞噬的感覺,他再也不想體會。
他正欲坐下,桑妩突然冷冷開口,“站着。”
顧清淮彎腰的動作蓦然一僵,他像是意識到什麼,臉上血色瞬間褪盡,緩緩直起身子原地站立。
“大妹子,你這是做什麼?”樓三娘驚訝地問道。
桑妩聞言蓦地揚唇一笑,仿佛春樹生花明麗無雙,說出的話卻讓人不寒而栗,“就想讓他站着而已。”
她方才清楚地聽見少年肚子再次咕噜叫了一聲,這人能控制住自己的所有欲望像個佛子一般冷靜,卻唯獨控制不住自己肚子餓的咕咕叫。
他還欠她一個罰。
而目前來看,沒有什麼比讓少年看得到卻吃不到,更好的懲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