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往邊境的兩封信幾乎是同一時間得到了回應,盧滢聲稱會去信提醒盧家家主,西南境内已經散出消息,約摸過不了五日消息就會傳到京城,屆時周稷甯就可以準備啟程返回西南。
顧劼忙着查封煙土的事好一陣子,稍微告一段落時,久未現身的燕青也跟着回來了,順便還帶回來一個不算好的消息,高诏境内,煙土橫行,已有傾頹之勢。
“我這幾年在各國境内遊蕩,也算整理出了一些戒煙的法子,遇見中招的便想幫一把,可惜高诏一些村落已經整村吸土,飲水飲食皆摻了雜土,危險至極。高诏群山連綿,叢林密布,氣候濕潤,雖雨水少但土地養分充足,酸性小,最适宜罂粟生長,凡種植者皆先吸土,循環往複,尋不到絕機。”
許月落面色冷沉,聽完燕青的話,問道,“這樣下去必然禍及國運,高诏皇室不管嗎?”
燕青搖搖頭,“高诏皇室參與其中,他們每年靠出土賺得的錢數以萬計,全用于皇室享受,隻有少部分用于國計民生,這也是高诏這麼多年偏安一隅,從不招惹是非的原因。”
許月落是真的無奈,高诏遠在天邊,内政糊成一團,他縱然可以一把火燒幹淨罂粟苗,可問題是這東西定然春風吹又生,根本不是長久之計,若是挑起戰争收服高诏,且不論大宣國力,稍微動起手先死的必是高诏子民,與現有困境不過是早死晚死的區别。
“這件事我會仔細想想,找到合适的解決方式,你一路奔波,先去休息,等明日起來了将戒煙的法子寫出來,我讓他們抄下去,但願心懷希望之人都能看到。”
燕青點頭離開,許月落卻得到了啟發,他沉思了片刻,喚來言雀,“你帶着雀衛去高诏境内查探一番,找幾個适宜建立戒煙場所的暗宮,找好了就去找雨凇支錢,把地方都建起來,為想戒煙之人義診,私底下将燕青的單子也傳一傳,狼隊負責守衛。”
“是。”
言雀領了命便要走,許月落叫住了他,又道,“如若行動受阻,就摸進高诏皇室的安樂窩将那幾個蠢貨的腦袋砍下來扔大街上,有任何事都要傳信,注意安全。”
“主子放心。”言雀勾起嘴角笑了笑,一個翻身就消失在了牆後。
高诏皇室好拿捏,明則卻很棘手,翼衛撒出去探查了那麼久,可明則就像狡猾的狐狸,稍微嗅到點危機就縮頭,将兵馬藏得無迹可尋,許月落的心态卻還算平穩,明則亦是天縱之才,苦心籌謀了十幾年,若他輕輕松松就能察覺,那必是陷阱無疑。
果然,半月後的早朝,西南匪患的折子已經壓了半臂高,皇帝頂着一腦門官司笑呵呵問候周稷甯,周稷甯裝模做樣掉了兩滴淚,一頓賭咒發誓,說要回西南将那幫膽敢挑釁天子威嚴的狗賊揍得屁滾尿流,還順勢揮了揮她沙包大的拳頭,給身邊一位單薄的官員怼了個屁股墩。
衆人皆是咬着牙憋笑,皇帝眼神愈發怪異,招呼大監宣旨的手搖的跟狗尾巴似的,生怕周稷甯入了宮天天給他腰掰折。
周稷甯滿意的帶着兩車金銀和二百車糧草返回了西南,下朝時,順輝掃了眼許月落,從宮門口出來,有個小太監從他身邊擦過,許月落上了馬車才攤開掌心的紙條。
皇帝欲賜婚,崔肖聯姻。
許月落猛地收緊手掌,半晌才點了火折子将紙條投進去。他疲乏地揉了揉眉心,真想沖進去揪着皇帝晃晃他腦子裡的水,放出來高低得現場建個壩。
肖氏這一代的家主尚了公主,無其他妻妾,江陽公主與皇帝一母同胞,皇帝對這個姐姐甚是縱容,因此就算江陽公主隻誕下一個女孩,肖浔也未曾敢納妾,所以肖氏這一脈嫡系唯一的孩子就是淳安郡主肖承敏;崔氏雖然家大業大,可目前尚未成婚的也隻剩一個小公子崔皓,聽聞人極風流,不是個什麼好東西,何況此時崔氏和明則滾到了一起,肖承敏心性單純,掉到這火坑中能有什麼好下場。
可他冷靜下來又覺得不對,皇帝素來與江陽公主親厚,若說這世界上還有什麼人是皇帝信任的,江陽公主絕對算一個,皇帝此番賜婚無疑是想把崔氏抓在手中,在崔氏與明則親近的當口,他是防備明則的,所以就算明着告知江陽公主崔氏有問題,她也不會反對這樁婚事,江陽公主很清醒她的尊榮從何而來,隻是這種喪失人性隻知追逐富貴的行徑實在讓他厭棄,更何況皇帝焉知自己不是在為旁人做嫁衣。
星沈得知此事的第一反應便是,“明則與崔氏真有交易,絕不會因為一樁姻親打斷,甚至可能将崔肖兩姓打包都賣給明則。”
“可皇帝不會這樣想,他覺得崔氏是顆菟絲子,自己方是參天巨樹,隻要他抛出橄榄枝,崔氏一定會眼巴巴貼上來,淳安郡主是江陽公主的女兒,這便是皇帝的誠意。”
顧劼說話總是一陣見血。
“這事承敏估計已經知道了,皇帝必然是同江陽公主先通過信的,旨意這兩日就會頒下來,我先給承敏去封信,若她願意,我就求母親将她先接來金陵,到時候她要逃婚我也好幫襯兩手。”
星沈竟顯得格外積極,躍躍欲試道,“我可以扮土匪。”
顧劼并不十分文雅地翻了翻眼皮,提醒道,“你還可以直接做土匪。”
星沈不與他争,撐着下巴發呆,她這幾日忙着左羽林衛的人員更替和擴增,還有新兵的訓練計劃,已經好久沒有躺着睡着了,所以現在坐着也能睡着。
她愣了一會,突然沒頭沒尾道,“殿下,明則先前靠販賣煙土等各種法子積累了不少錢财,現下又要攀上崔氏這個财神爺,已然沒什麼後顧之憂,從他對柳願思動手一事就可以看出來,他已經要除掉朝中屹立不倒的一群人,我們的處境很被動,四境守軍不能擅離職守,中央軍除了我的左羽林衛,南衙下轄的左右金吾衛是一幫少爺,北司的神武軍與明武軍兩支雖有戰力,但跟明則的軍隊正面剛起來,生死難料,何況明則還在内接應,他若突然發難,隻怕一夕這王朝就能改朝換代。”
不知星沈話中哪個字刺激到了他們,許顧二人皆神色蕭索,星沈本不欲再問,許月落卻歎了口氣,話音柔和地問,“星沈,你對明則印象如何,我是說不知其為對手前的明則。”
星沈其實不是很能明白許月落的意思,不知明則為對手前,星沈對他的了解也不過一些道聽途說,很難用作評價,唐星沈不答,顧劼倒是接上了話頭。
“同安十九年,我九歲,家鄉在宿州一個小漁村,家鄉發了大水,房屋連人都沖沒了,我爬到高處躲過一劫,但是赈災米糧遲遲不至,是明則來了之後一切才有轉機的,我親眼見到他被圍在一群暴民中,人人怒目以對,有的還拿着鋼叉,他卻笑着承諾,第二天也确實運來了糧食,後來才知道,那是他變賣了祖宅才換來幾十車糧食。”
顧劼幹巴巴說完這個故事,覺得言不達意,忍不住又補了一句,“這樣的事,在明則的為官生涯中很常見。”
星沈認真聽,語氣卻很淡,“可是人都會變。”
許月落察覺到唐星沈情緒不對,不動聲色撫了撫她的發頂,“人确實都會變,可明則,的确承受了一些殘酷的變故。”
“那時先帝尚在世,像所有在祖蔭下躺酥了骨頭的帝王一樣,他一面回收兵權,一面打壓功臣,明則的老師,前任左丞燕闌山,就死在皇帝的鐵血傾軋中,找了個謀逆的名頭,殺了燕家三百多口人,隻留下一個早有婚約的幼女,還是為了牽制彼時已有手腕的明則;後來先帝故去,當今皇帝更加荒唐多疑,短短十年,江山社稷被他攪得一團糟,眼下這麼個局面,前任曆代皇帝加起來負一半責任,他一人獨挑另一半。”
“殿下是覺得他會是一個好帝王嗎?”
“隻是想起了燕家血流成河的那一夜,燕丞相是我父親的知己,亦曾算我半個老師。”許月落語氣落寞,唐星沈生的晚,未曾經曆過那樣的如沐春風的人,顧劼卻和許月落一樣,生出些許懷念。
“阿沈,世道不需要一個帝王,不需要一個集權于一身的存在。”
“我明白的。”
将将開春,風拂在人面上都是舒爽惬意的,星沈心裡卻很不安,她自小對不祥之事預感頗深,仿佛跟這些事天生相連似的。
星沈沒能進明府,玲容卻主動約了她,天旭閣,玲容手裡握着的正是星沈上次匆忙之間割下的半截發帶,星沈愣了一下,不免想到貼了封條的玲家鋪子,神色含了愧疚。
“鋪子被封的事我都知道了,你先坐下吧,站在那兒像什麼樣。”玲容眉眼間倒是有笑意,氣色看着也比上次見面好了許多,想來是這段日子用心将養了。
星沈默默坐過去,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發現喉頭還是幹澀,半個字也說不出,什麼時候開始呢,她跟玲容能說的東西越來越少,瞻前顧後的思慮越來越多,難道這就是長大麼。
玲容也很緘然,但她想起此行的目的,還是開口道,“為了我家的事,你一定費了不少心思,我很感激你。”
“阿容,”星沈蹙起眉頭,欲言又止,卻被玲容打斷,“星沈,鋪子的事怪不了你,但我心中始終覺得難受,我家的基業毀于一旦,這件事我過不去。”
星沈同玲容對視着,忽然發現她眼中多了些陌生神色,是堅毅和不容妥協,她長出了這些東西,卻第一個落在了自己身上,這是星沈沒想到的,她苦笑了聲,“那你是什麼意思?”
玲容又斟了杯茶,清亮的茶湯泛着袅袅熱氣,橫亘在兩人中間模糊了對方的面容,星沈漠然地看着她把茶杯推向自己,她的神思如往常每一次面臨失去時相同,飄出來像個旁觀者一樣盤踞在上空,冷眼看着将要發生的一切,生不出一點力氣改變。
“星沈,我們都長大了,我嫁了人,你入校營,我們的人生已經走過了那道岔口了,我知你心比天高,可我隻想守着自己的一畝三分地過日子,我不會背棄我的夫君,你也不會放棄你的堅持,我們早已不再需要彼此扶持,以後就走各自的路吧,這樣對你我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