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笑空心想,那不能如此簡單。
如果隻是這樣的話,黑鬼沒必要跟帝君撕破臉,甚至要是他告訴帝君,說不定帝君還會主動實現他的願望。
所以,黑鬼還有别的目的。這個最終目的與帝君的态度相違背,讓二人合作了很長一段時間之後走向殊途,而帝君此前所作,對黑鬼的目的起到促進作用。
會是什麼呢?
“你就别想了,我今日出現在這裡,也該告訴你真相了。”
黑鬼負手而立,在幽泠月色下,看着眼前一片蓄勢待發的前朝軍士,潮風疾撲,吹得他如一面張揚的黑色旌旗,統帥着夜色下的兇魄。
沈笑空凝起眼眉。
黑鬼朗笑幾聲,撫上自己的心髒,突然無關風花雪月道:“你說此時我心髒的跳動,究竟是為我的靈魂與感受而跳動,還是僅僅因為這副重獲生命的軀殼而機器地跳動呢?”
沈笑空:“最可惜的,莫過于這副軀體的主人,從未對你的靈魂而感到心動過吧——不過總比死了好,也就是了。”
黑鬼涼涼哼一聲,也沒太在意,繼而十分惬意放松地坐在湖前巨石上,擡眼說:“帝君在人間布下連星七大陣,明日随大景太後壽誕而開啟儀式。屆時愚蠢的人們唱着祝頌的贊歌,卻不知神者已然莅臨人間,正要将他們一網打盡。”
“終日飄遊于衆生頭頂的雲彩,也不過是神仙的陰影罷了。我受夠了這樣人人鬼鬼的捉弄,我要走上權力與蒼生的巅峰。這個世界裡,愛是假的,恨是假的,長生是假的,死亡也是假的——”
“唯有權力。”
“權力讓人人鬼鬼死而複生,權力讓愛恨交疊,權力如刮骨刀一般真實,刀上淋過多少血,就有多少垂涎。”
“而帝君卻想放棄這把權力之刃,妄想回到在其下苟延殘喘、鮮血淋漓的日子。我為她憂思竭慮甘心效勞了這麼年,她卻在這漫長的年月裡想要回到回到從前,你說我該不該憤怒,該不該背叛,是帝君對自己的子民不忠在先。”
“輪回仙君,你置身于天庭之外,你最清醒,你難道就不覺得是帝君辜負天庭嗎?”
沈笑空垂眸颔首,想起同僚碌碌列仙,對于黑鬼的問題,隻答:“道不同不相為謀,若是不确定旁人怎樣走,就隻能自己走得問心無愧,以防自己白忙活一場喽。當然了,人生其實沒有白走的路,大道萬千如何理解定義,還是要看你自己的那顆心。”
黑鬼幽幽地笑了,捂着腦袋坐在湖邊,擡眼冷森森地說:“事已至此,也沒有回頭路了。”
“轟隆隆——”
他話落,天邊蓦地降落驚雷,正和四年的驚蟄将至,青白色的閃電在此刻劈開夜空,照亮了遊動的暗雲。
沈笑空不用去天庭了,因為層雲之上,風雨不動中出現的,正是那是天界衆仙。他們睥睨着如籠中鳥一般的蒼生,揮振起不染的衣袖。
而帝君就在衆仙之中,遙隔百年的香火塵埃,回望這個故夢裡的人間。
沈笑空與那些遙遠的神仙對上視線的時候,一種濃重的悲哀之感如暗雲被塗抹開,因為,這裡也曾經是他們的故鄉啊。
——他們也曾經鮮活,也曾經落魄,也曾經隔山隔海地熱烈地愛過。
“一切都結束了。”
“諸神來了。”
整個大景風雨如晦,常擁宸還在沈家老宅裡待着。他轉到了祖宅的後山坡,發現沈家祠堂的門檐下,住了一窩燕子。
那時他仰頭看,幾個月的低沉心緒彌漫如連雨,竟也在這時候一掃而空了。
常擁宸辨出鑰匙來,低眉斂目,挽起衣角,走入黑漆漆的祠堂。而天邊的雷恰在此時,穿透了那扇門,攜着光照見了滿堂的碑銘。
沈笑空猛地推開酒肆客棧的門。
滿座紛纭皆沉睡,隻剩綿延萬裡的黑天。而天上的神仙,就要趁此黑天,讓人間再也醒不過來。
——将希望扼殺于祝頌禱告之前,凡人求不來神仙。
“小雁,外邊下着雨,你帶把傘吧。”
慧心和尚不知從哪裡出現的,見沈笑空不顧風雨瓢潑,推開房門要走,他就在背後微笑說。
沈笑空的驚訝或疑慮隻一瞬,而後,鄭重地從和尚手裡接過那把紅油傘,冒雨拐下客棧去。
慧心低頭輕輕歎氣,而後,撐起另一把黃色的,随着沈笑空往寶塔高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