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蚌合上的瞬間,路無憂拽着阿春,兩人像是被塞在了裝滿肥肉的餃子餡裡,四面八方的血肉如同一張巨手,将他們推擠至深處。
好在其中空間并非全滿,而是保留了三分之一的空隙,能讓兩人有喘息的餘地。
血肉中混雜着死去的信衆,正睜着死前驚愕的眼睛看着他們。
“小仙長,對不起……”
阿春泡在血水裡早已昏迷,可她心裡還愧疚着自己把路無憂給坑了進來,嘴裡不住地呢喃着。
“等出去再跟你算賬。”路無憂往阿春嘴裡塞了一張疊成三角的避水符。
自噬魂鲟之後,得知要來海島,他便準備了厚厚一沓避水符,有備無患。
路無憂此時也心有戚戚,被血蚌吞進去的那一刻,他在空中與祁瀾對視了一眼,就知道自己出去之後要完蛋了。
雖說他是為了保護阿春不慎被吞,但也有些許故意的成分在。
在看到祟核時,路無憂心中生出一種直覺,那祟核裡藏有對自己極為重要的東西隐隐吸引着他,乃至于讓他不惜性命入局。
再者,這血蚌屠級巅峰,若開展領域法相,整個島存亡估計就在它一念之間。
路無憂自然知道自己一粒小蝦米不一定能吞噬得了這個詭祟,但即使無法從内部擊破,起碼也能幫祁瀾掣肘它,多争取一些時間。
路無憂怎樣算,都覺得不虧。
他在内部感覺不到外面的動蕩,隻聽得一聲悶雷般巨響從上方傳來,像被人從外部打了一拳,四周原先囊鼓鼓的血肉驟然坍塌,下一瞬又複膨脹,暴漲幾近填滿整個空間,朝兩人碾壓而來。
空間正在被急速地壓縮,得盡快擊破祟核,方可逃生。
兩人被吞入的地方就在祟核附近,路無憂快速削開兩層肉牆,便見到了阿春母親。
她一如之前所見那般沉睡着,裂開的腹中藏着一枚如足月嬰胎的黑珠,散發着濃郁祟力。
路無憂低聲道了聲“見諒”,右手徑直探向她腹中,他手掌裂開一道猩紅的血口,一口銜住黒珠。
在貼上的瞬間,整個蚌内的血肉急促翻湧了起來,似海嘯般發出痛苦嚎叫。
路無憂手臂立即浮現出猙獰血脈,遊龍般遍布全身,而他雙瞳血紅潋滟,全力催動着丹田,不斷吸食着黑珠。
眼前的婦人此時冷不防睜開了渾白的瞳孔,路無憂與她雙目而對。
刹那間,那些潛藏在祟核中的記憶如潮水般,湧入他的識海。
……
“還差十一顆一品珠,阿娘就可以不用再下海采珠啦。”
海邊的樵木棚屋裡,珍娘将年幼的阿春摟在懷裡,掰着女兒的手指頭一同數數。
珍娘自幼父母雙亡,被羅氏收為奴籍,日夜采珠,以償還所謂的“養育之恩”。
即便她是島上最出色的采珠女,在月牙島這般惡劣的條件下,也花了二十年堪堪才攢夠脫除奴籍的珠數。
她看着自己一雙健康飽滿的柔荑,漸漸變得黑黃幹裂,骨瘦如柴。
可就在即将采到倒數第三顆上品珠時,她發現了嬰兒礁下的珠母貝,同時島上來了一位修真大能,叫那總是眼高于頂的羅氏,對其畢恭畢敬。
珍娘從未見過那位大能,也知道羅氏在他的指導下,發現了嬰兒礁下的珍珠可助人生子,羅氏因此日漸飛黃騰達起來。
她本以為這一切與自己無關,未曾想到那面目可憎的羅凱讓她下的最後一趟海,卻是一場早有預謀的獻祭。
珍娘被裹進那詭異珠母貝口中時,一層又一層的珍珠質将她所有的呐喊與血淚無情封存。
痛苦中,珍娘兀然想起自己曾與那貴客有過近距離接觸,僅為一簾之隔。
那時她向羅氏交完倒數第二顆上品珠,正想告假陪幼女過生辰,那簾後的羅凱本想答應,卻聽聞他身旁有人輕笑了一聲。
“難得我算出今日那礁下的珠母貝定會孕化出一品珠,珍娘不去,倒是可惜了。”
被點名的珍娘擡頭望去,珠簾紗帳後人影綽綽,那人一身月牙白長袍,五官不清,紗帳随風飄起,露出線條流暢的下颌線。
隻需略看一眼,珍娘便可知那人定是極為俊美。
可她當時隻想着脫去奴籍一事,絲毫不知道自己的命運,早已在暗中注定。[1]
她采珠多年,卻成為了自己采的最後一顆珠。
……
珍娘對幼女阿春有多不舍,對羅氏和那大能的怨恨便有多大。
她凝聚出了最純粹的恨意,作為祟核,與珠母貝融合成了詭祟。
路無憂在化解祟核時,以珍娘的視角經曆着她生平愛憎恨,承受着她臨死前的無比痛苦,本就超負荷化解着。
直到那位月牙白長袍貴客的出現,那一聲輕笑,如同一把鋒利的銀杵将他識海搗碎。
珍娘的眷戀、李四娘的執念、羅凱的貪婪,所有潛藏在祟核中的記憶轟然化作斑斓的碎屑。
那些琉璃般的殘片随着化解,在路無憂識海裡翻卷坍縮——撫過幼女的手掌忽而化為白骨,與丈夫共枕的合歡褥轉瞬變作冷竈台,繡着金線的鲛绡裂開潑出血雨。
無數濃烈抽象的聲色畫,不停切換扭曲。
最終在路無憂遠久的記憶中坍縮成一點,他還沒有成為鬼修的臨死前,聽到的那聲如出一轍的輕笑。
“就這麼讓他去死,倒是可惜了。”
*
陰郁的夜空逐漸褪去,海邊朝陽初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