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景元年,亂世,詭祟妖禍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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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沙——
深夜野林,密雨如織,初春寒氣浸骨。
山路崎岖泥濘,暗青樹林枯枝遮掩下,一點微弱暖黃透出。一輛破舊騾車緩緩出現在林間盡頭,車檐下老風燈被雨水鞭打得來回吱悠作響,忽明忽暗。
王二駕着車此時渾身濕透,凍得牙關直打顫,雙手幾乎拿不住缰繩,蓑笠吸飽了雨水仿佛一座冷硬鐵山,将他牢牢壓住。
盡管如此,王二仍然刻意與身後能避雨的車廂保持距離。
或者說,是不敢靠近裡面的“人”。
那時他心急在天黑前翻過山頭趕到雲來城,不想在山路口被一位少年郎攔住。
少年自槐樹蔭蔽處走來,紅衣墨發,腰綴一粒雪色絨球,不過十八歲數。
細看下,來人面容清俊蒼白,眉淡睫長,卻被樹影幽深襯出幾分秾麗,像似漫天火燒霞垂落下的一縷。
王二差點看呆。
直到少年從小絨球中掏出三塊色澤斑駁的靈石,睜着小鹿般的眼眸懇請王二捎他一程,王二才回過神來。
老祖宗有言:入夜行車不載人,山中有聲莫聽聞。
王二常年跑商,深谙此道,可看着少年病弱清瘦的身軀,再被那人一笑晃了眼,便答應讓他上了車。
然而自從載了這位少年郎開始。
怪事就來了。
先是一進山便暴雨如注,比自己老爹死的那天下的雨還大。
再是車廂内除了少年的咳嗽聲,還總傳來窸窸窣窣的古怪聲響,像有什麼動物在啃食,叫人聽了毛骨悚然。
三是騾車已經在山裡走了将近四個時辰,按往常早該到出口了。
眼下道路漫長無際,風燈照不到的四周盡是深黑,隻剩下騾蹄踏過水花和車轱辘碾過泥濘的響動,在雨聲中交織回蕩。
現在王二悔不當初,真是應了出門前蔔的那一卦——
大兇!
正發愁時,前方忽然出現一處陌生岔路,邊上泥石野草蓬亂交錯,蠻橫生長。
王二“籲”的一聲勒住缰繩,騾車在路口停下。
“咳咳……王哥,怎麼了?”車廂内的人注意到動靜。
“無事無事,雨大遮眼,路有些難認。哎郎君怎麼出來了……”王二回頭望去。
一隻蒼白瘦削的手撩開車門布帷,車内人探出身。
昏黃風燈映照下,少年蒼白面容染上暖色,五官似乎比早前看的要更豔一些,漆黑的眸珠露在火光下,似透着一抹淺亮血色,攝人心魂。
王二心下一跳,驟然想起老祖宗說過的另一言——
樣貌妍異者,非仙即鬼。
此時的路無憂并沒有注意到王二的心思。
他早在車内就懷疑王二繞了半天路,是在暗示自己加錢,可他全副身家統共不過三塊下品靈石,再多也沒有了。
路無憂原本打算出來與王二理論一番,誰知道一擡頭就見到王二黑得發亮的印堂。
再看周圍,哦嚯。
見路無憂挑起眉毛,王二頓時摟緊了蓑衣,目露驚恐:“再給我點時間,定能把郎君按時送到,求您不要吃我,啊不是,我是說請您息怒……”
路無憂:?
雨不知什麼時候變小了,朦胧人聲從前方左道飄來。
“王二哥——”
“張狗子?”王二聽見熟人的聲音,忙不疊地回應,又回頭朝路無憂解釋:“那是先我一步出發的商隊兄弟。”
路無憂看向聲源處,透過茫茫雨幕,有人影提着燈朝兩人揮手靠近,火光氤氲,散發着讓人安定的溫暖。
“王二哥你走錯路了,那邊不是去雲來城的方向,大夥兒都在這呢。”那人繼續揮着手,音調穿過雨聲有些失真。
聽到商隊在前方,王二眼神亮了下,暗自慶幸,彙合後就不必再與少年郎單獨相處。
“好嘞,就來。”
路無憂面無表情地看着被蟲魅蠱惑的王二準備驅車踏上死路,眉頭皺了皺,終于裝不下去,擡手狠狠拍了王二後腦勺一巴掌。
路無憂的手冰冷刺骨,王二被凍得渾身打了個激靈,眼耳腦瞬間清醒——
前方哪有人影燈火,哪有岔道,隻有一片因連夜暴雨沖塌形成的深壑巨坑!
仔細一看,坑中竟掩埋着數具馬車貨物殘骸,雨水沖刷之下,半張青白人臉從淤泥中露出,死不瞑目,正是張狗子!
王二被吓得從車上摔下來,眼睛瞪如銅鈴:“這這這!!!”
“呼——”
風燈倏地熄滅。
四周陷入一片漆黑,隻剩淅瀝雨聲,地上王二張望着四周驚疑不定,騾子焦躁地來回跺蹄。
兀地,林間響起嬉笑聲,此起彼伏。
“嘻嘻嘻……”
“有好酒,有好菜,還差誰的好肥肉。”
“你一口,我一口,血肉灌喉嚨。”
……
無數黑魆魆人影貼附在林木間,時隐時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