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逍坐看帳中倩影,白貓躍下,他抱起放在肩上撓弄,貓兒發出“咕噜”聲,歪頭蹭他的臉。
熾燎落在他腳邊,輕聲叫喚,他将白貓驅去,站了起來。
白貓蹭了熾燎的臉,轉了個方向,長毛尾巴掃在它身上,熾燎将它撲下,它翻了個身,鑽了門縫,跑出門外,熾燎追了出去。
楚逍在帳前停下,影子裡林汐之最後一件衣裳落在地上,她赤腳往前走,帳子似長出一隻手,朝她伸過來。
她輕輕觸碰,牽上,走近,面前薄紗如一團紫色幻霧,自梁頂斷落,攜來一團火,覆了她一身。
日行影動,時辰随影而過,婢女将被褥抱走,林汐之趴在桌上,等楚逍換上衣裳。
鬼羯在門外禀道:“主上,午膳已備下了,二殿下不見主上不願用膳。”
楚逍道了知曉,不知從何處找來一雙細镯,兩隻一起戴在林汐之右手腕上,“果然是好看的。”
兩隻镯子冰透流光,環扣一圈金絲團雲,雲中嵌有紅色瑪瑙,戴在腕上相互碰撞,響聲清澈,似流水泠響。
林汐之擡臂細瞧,晃了晃,“這又是從何而來?”
“路上我趁你瞎逛的時候買的,你沒看見,我差點兒忘了。”
“哦……”林汐之又搖了搖,樂道:“還怪好看的。”
楚逍将她牽起,往門外走,“喜歡就好。”
林汐之放下手,“叮當”一聲輕響,楚逍回頭看她,安然一笑,金雲冠束起一頭白發,妖邪與正氣似在他身上并生,兩人踏進園中,歸棠院乍然飛花漫天。
楚勳哄着孩子在廳上等候,宮燈轉了又轉,落花撞在門邊,碎開,花瓣卷入席面。
楚逍與林汐之頂風而來,滿園春色喧嚣翻湧,飛花舞在他們身旁。
楚逍一臂攬了林汐之在身前,衣袖為她擋了風,兩人跨入廳室,他回身将門掩上,“哪兒來的妖風……”
林汐之在他身後,一片片摘下嵌進他頭發裡的花,“畜生開花兒了,哈哈。”
她将他發間摘下的桃花收在掌中,待他轉過身來,抛起,臂上玉镯脆響。
楚逍看着眼前飛花落地,揉了她的頭發,拉她坐下,“二哥何必等我,我身子不爽,方才又睡了一覺。”
“身子不爽?可是戰場上傷着了?柳醫師在哪裡,怎不讓他來瞧瞧?”楚勳擔憂起來,将孩子抱給重音,挑起右手衣袖,給楚逍倒酒。
那孩子看見楚逍便歡喜,伸手想抱,楚逍看了一眼,有意躲開,端起酒杯來,“二哥無需多慮,死不了,倒是二哥,辛苦了,帶着孩子定是比戰場紛亂?”
重音低眸一瞬,道:“着實如此,幸好太上皇常來看望,派了宮裡的嬷嬷來幫忙。”
林汐之伸手去逗那娃娃,問道:“他叫什麼名字?”
楚勳答道:“劭珩。”
林汐之點頭,又去逗他,“劭珩,劭珩,嬸嬸抱抱?”
她剛要伸手去抱,小劭珩嘴一撇,又哭起來,一面哭,一面扭着身子,歪斜着朝楚逍那邊探過去。
重音心一橫,鬥膽道:“主上,劭珩是喜歡主上呢。”
楚逍為難半晌,将他抱來,“怎麼了?九叔身上有奶味兒?”
小劭珩即刻安靜下來,肉乎乎的手抱在楚逍胸前,鼻涕眼淚都蹭在他身上。
他低頭看他,輕輕揉了他的臉,冰涼柔嫩的觸感在他手上蔓延,他微微一笑,拍着他思量半晌,将他托起,“乖,九叔把皇位給你,好不好?”
楚勳一驚,忙将劭珩抱回,“陛下,不可胡言。”
林汐之正與幾個乞兒一同吃着東西,筷子停住,雙唇微張,她左右思量,曉了那日夜裡燒毀的究竟是何物,“是因為……我嗎?”她從未有過如此怯怕的時候,不敢擡眼看他,幾個乞兒慢了嘴,連呼吸都壓住幾分。
“……是。”
楚逍将杯中餘酒喝盡,泰然道:“此處沒有外人,我也不想多生誤會,我想了一路,本不想讓你知道,可若不說清楚,早晚要生禍端,不如說清楚。”
林汐之放下手中銀筷,雙手用力扣緊,“因為我的身子能化百毒,包括……”
“之兒,我隻要你。”楚逍食指穿入她扣緊的掌心,将她雙手撐開,“我隻想你清楚,不論何種境地,我都隻要你。”
“可你不能因為我……”
“那不重要,二哥的孩子也姓楚,二哥本就是嫡子,如何不行?”
林汐之掙不脫他,拼命搖頭,腕上玉環“叮當”亂響,“楚逍,不行,我不能……”
楚逍抹去她掉落的淚,柔聲安撫她,“這是皇命,今日,此處,任何人,不得違抗。”
楚勳抱着劭珩,猶豫片刻,跪地一拜,“慎王楚勳,叩謝君恩!”
重音随即跪下,“屬下遵命,定好好撫養劭珩。”
林汐之趁楚逍不備,用力甩脫,跑出門去,楚逍起身追趕,在門外園子裡将她抓住,“之兒,柳随風留了這一手,就是要我們如此分離,他如今許就等在某處。我若死在戰場上,那也就罷了……但我活着回來了,我便甯願死,也不願再與你分開。”
林汐之擦了臉上淚痕,雙環的細镯滑到臂上又落下,她搖頭道:“不會分開的,你可以選妃,可以有三宮六院,總會有一個你自己的孩子可以繼承皇位……”
楚逍朝她伸手,她退後躲開。
“……我做不到,之兒……我惡心……那些人會想盡辦法來傷害你,我母妃就是例子……我到如今還清清楚楚記得她的死狀……不論父王如何袒護,都改變不了……”
“不會的,你總會找到一個你喜歡的,隻要你喜歡,我不做皇後也沒什麼,離開也沒什麼。”
楚逍不住地搖頭,不顧她抗拒将她雙手牢牢握緊,目中寒意乍現,“……你休想……我今日便昭告天下,我楚逍此生隻許你林汐之一人,任何官員若不務正事,想着往宮裡送女人,即刻抄家……我是大啟君主,百戰厮殺,我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敢招惹我的人,包括你……”
熾燎從旁走來,跳上枝頭,踩下幾朵落花,身後跟了幾隻小貓,繞在林汐之腳邊,蹭着她叫喚。
“你看,它們都覺得好。”楚逍看着幾隻貓兒,松開手,俯身撈起一隻花色貓兒,送到林汐之眼前,“我們養養貓,看看花,高興了,不高興了,喝點兒酒,吵個架,一起到老,不與人争那長短高低……你就當陪我,好不好?”
林汐之接過貓兒,抱在懷裡,眼淚滴在貓兒腦袋上,她連忙去擦。
哭着哭着,她笑起來,“你都說完了,我還能說什麼呢?等你後悔了……我再罵你……那你明日便去好好上朝,我給你看着芙沁居和家,可不能再裝病了。”
檐上有瓦片打了滑,子更子午從屋頂上翻下來,“那個……尊主,顔夫人生了,明日帶上禮物去看看呗?”
林汐之眼中淚光未消,知他要惱,将他抱住,“太好了,以後家裡誰生的孩子便都是我的孩子,我都養了!”
楚逍本要訓他們竟敢偷聽,卻見林汐之撲在自己身上已高興起來,神情滞住,半晌,笑意化開,道:“好。”
沈均帶了些剛摘沒洗的果子,徒手提着果樹枝杈,拖在地上,行過遊廊,高聲道:“喲,這是又吵一架?”
侍衛見他怪異,帶他進門,一前一後提防着,楚逍将他們遣退,上前一拜,“姐夫來了。”
沈均不拒,昂首正言,“陛下既喚我一聲姐夫,那我就不客氣了,我們家之兒自幼嬌養,你可不能欺負她。”
“姐夫……”林汐之将楚逍擋下,想到林安兒的死,她尤其無法言說。
沈均較三年前消瘦不少,牙口缺了一塊兒,眼上多了一層褶,看似精神,卻又似強作精神。
林汐之話噎在心裡,說不出口,楚逍将她牽住,攔在身側,“姐夫放心,今日來可是能留下吃飯?”
沈均撇開目光,滿園花色點不明他眸中寂寥,他回眸一瞬高昂,舉起手中挂滿野果的樹杈,“好啊!吃一頓!之兒回來了,可不得賀一賀?!”
夜裡,筵席晚散,林汐之喝醉倒下,做了一個夢,她一個人走在郾城龍泉寺外的桃林中,走了許久,看見楚逍身着玉白繡金的袈裟,站在一棵桃樹下,花開滿山,在月下浮起一層光華,那棵桃樹參天如幄,落花如雨,她一步步往那樹下走。
待她走近,楚逍雙手合十對她一拜,道:“施主,幻夢已消。”
她睜開眼,看見楚逍熟睡的臉,她将他額前白發撥開,吻在他額心上。
楚逍醒轉,不想睜眼,雙手扣了她的肩,将她抱緊,鼻尖蹭過她的頸項,呼吸中有她身上的梅香。
綢紗扯落,心跳是世間烈火,燭光篩過羅帳,花窗半敞,風過,玉蘭偷探,綻落,光影搖曳,缱绻如波。
楚逍披衣起身,将窗扇關緊,月影落在他手中,描出了窗上花樣。
“陰陽可描,乾坤可轉,三千幻夢,菩提轉身。”
“什麼?”林汐之并不明白,爬起來看他。
楚逍回到她身旁,挑起她肩上烏發,吻在她頸上,笑道:“沒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