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影斷後,甲胄開道,馬車行于中段,左右圍着握刀的黑靈,幾卒兵甲吵吵鬧鬧,非要摻在其中,雪花自雲間飛落,林汐之才醒。
楚逍倚在車廂一角聽着車外動靜,閉目靜神,鳳兒垂眸坐着,搗弄手爐,沈均抱書靜閱,林汐之坐起身時,鳳兒忙将手爐遞了過去。
“王妃拿着,暖暖。”
林汐之接過花鳥葡萄紋樣的球形手爐,大小正好,雙手握在掌中,指尖摳了摳上面的紋樣,醒神時擡眼發現自己在馬車裡,疑惑道:“我何時上的車?”
沈均聽聞隻覺驚奇,蹙眉望着林汐之似在探究什麼奇怪的東西,手中書卷緩緩放下,渾渾不解,“你方才不是自己走上來的嘛?”
楚逍睜開眼,坐起後探過身去,烏黑的眼睛冷冰冰地看着她,“我方才要是把你埋了就好了。”
林汐之往窗邊挪了一下,眼前之人又有些陰晴不定,想法難以摸透,當下此刻她便想還是離他遠些,“你埋了我便會壞了大事,不信你試試?”
“試什麼?試了你能知道誰赢?”他撇開眼去,車内兩男兩女對面而坐,他把臉轉向無人看見的一側,似氣得呼吸困難,林汐之看見他肩頭明顯的起伏。
她偏開視線,斜斜瞟着他,嘀咕道:“不試也知,且你不會,我來便是幫你,你亦是有意要我來的。”
楚逍閉了眼,深吸了口氣,做着什麼準備般,“以後不必了,礙事。”
“什麼?”
“沒什麼,我隻是說你礙事。”他轉過臉來,一副壓着火氣的模樣。
林汐之對自己失足走失心确實心有餘悸,低下頭去,“我本是想去幫你的,隻是意外……”
楚逍的聲音仿若毒蛇吐信,“幫我?你認得幾條路?睡迷糊了連自己走出了門都不知道,幫我?想法很漂亮,可你不覺得有什麼問題嗎?”
小窗上敲落了幾點雪花,細微地聲響漸漸密集起來,林汐之反常的沒有吭聲,楚逍目光落向車廂一角,不說話也不看她,雙手十指交扣,右手食指用力扣着自己的左手。
鳳兒坐在林汐之身旁,與沈均相望,沈均不知如何勸架,聳了聳肩,鳳兒着急起來,一咬牙,開口道:“王妃,主上是在擔心你。”
楚逍回頭撇了林汐之一眼,對鳳兒嚷道:“我是擔心她!我擔心她死在外面,二哥回頭扣我一個殺妻之罪,這手筆我當真受不起。”
“你這畜生自己知道自己什麼德行!”
林汐之眼一眨,一滴淚落入膝上蓋毯的狐絨中,哭腔攪得吐字模糊。
馬車外頭,幾個官兵豎着耳朵,聽見他們在争吵,擡頭看了看,相互給了眼色。
林汐之握緊了拳頭,停了一會兒,又大聲道:“虧我信了你的鬼,跑到這冰天雪地裡來,回去便去陛下那裡!定要休了你!”
兩人對面坐着,楚逍低下頭去,沒有看她,“求之不得,省得你把我家财散盡,回去我便成全你。”
林汐之聽不懂什麼家财散盡,眨了眨眼,本就不多的淚已幹透,一絲絲委屈在心裡攪着,她見他低着頭,發覺自己有些分不清他說的話是真是假,她想起他那日問的話,何時是做戲,何時是真的?
她努力回想着,發現自己竟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從山裡回來的,也不記得自己今早如何上的車,早間天又是如何亮的……如此慢愣糊塗,她亦想着怪異,她開始思量自己為何會如此,全不似個正常人……
楚逍聽着車外動靜,木輪碾過沙石泥雪,聲音沉沉浮浮,似碾在了他身上,他有些呼吸不暢,隻覺得車裡的悶熱,漸漸頭痛起來,他開門出去,坐在鬼羯身邊,拉起纏在頸上的頭巾遮了臉,又将門掩上。
寒風似凍住了他一側額角的痛覺,他支着刀眺望前路,鬼羯側目一瞬,道:“主上,有些話太過了些,會不好收拾。”
楚逍心思一頓,望向鬼羯,“你又懂了?”
“不大懂,我隻是在說您自己的想法。”
“閉嘴。”
“是。”
話語在風中散落,林汐之蓋着毯子呆坐着,鳳兒時不時給她一點吃的,她接過便放嘴裡,沒有别的反應,裘衣護帽上的長絨微微顫動,是風經過的身影,有迹可循。
沈均靜坐一旁,兀自讀書。
回京的隊伍冒雪前行,茫茫之中如畫紙上一道水分太多而畫得過于淺淡的墨痕。
幸而雪不大,日落已停,隊伍漏夜入京,人人眉目凝霜,沈均下車回府,楚逍任由鬼羯操辦收尾事宜,自己回府沐浴更衣,鄭重其事地伏在案前,寫了一紙休書,放下筆便倒在榻上,頭痛得沉沉睡去。
畫院裡冷冷清清,閑暇得早晚不分,畫師睡到日落才起,筆下一彎水墨在燈火下描摹着雪中山色,無有彼岸,大有天地。
月沒參橫,門被推開,案上畫紙随風而去,蹭着墨筆留下一道風的手筆。
楚勳獨自一人進了畫室,簾子起落幹脆,畫師站起身來,墨筆置于畫案一側。
“不知殿下深夜前來有何吩咐?”
楚勳遞過去一張紙,上有字迹端正筆挺,“鸾城已落,諸位挑山辛苦,不日即可分贓。”
畫師看過,不明其意,“殿下這是……要分我錢?”
“差不多,我給你銀子,你照着這張字迹,仿造一份。”楚逍親手寫的休書出現在楚勳手裡,畫師心底一驚,不動聲色,接下細看。
天光亮起,楚逍醒來不見案上休書蹤迹,沉了口氣,一手放在案上,曲起指節敲了一下,起身出門。
他将門一揭,“咣”地一聲響,鬼羯剛到門外,眼睜睜看着他從身旁奔了過去。
林汐之趴在桌上睡了一夜,腳邊火盆黑灰之中隻剩零星幾片星紅,就着門縫吹入的細微寒風,明滅倔強。
楚逍推開門時,她揉着脖子直起身來,從心裡到身上,十分不爽,埋怨道:“你幹什麼呀?這門不經你這樣造的好嗎?開門跟開炮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