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雪方停收,林汐之醒來後不見楚逍,呆坐着失望了片刻,想想又更奇怪了些,雙手拍了拍自己的臉,讓鳳兒拿來了鬥篷,起身與熾燎一同用了晚膳。
熾燎吃飽後跳到楚逍床上,窩進被衾裡眯起眼來,林汐之無所事事,便對鳳兒問及楊舒沁去向。
鳳兒趁着雪停,差遣着小厮婢女清掃園子,拖着鏟子站在門口,“禀王妃,郡主去了後頭湯池那邊,琴師說那些難民醒了,她便說去看看,之後說是困倦,回府去了。”
林汐之往旁側瞄了一眼,眼珠轉回來時帶着些尴尬,她聽鳳兒對她改了稱呼,不知怎的有些心虛,“嗯……鳳姐姐,你還是叫我姑娘或者三小姐吧,‘王妃’這稱呼,有些……怪怪的。”
鳳兒站在門邊,似有譴責之意,将鏟子放在一側,雙手交握于身前,默默看着林汐之,思慮良久。
林汐之見她臉色沉了下去,又不說話,心虛更甚,雙手摳起指甲來,熾燎跳上她身旁的椅子又叫喚着躍下,走到鳳兒腳邊繞着圈,毛茸茸地蹭在她腳邊。
“三小姐可喜歡殿下?”鳳兒開口問道。
林汐之摳手動作頓住,吸了一下嘴唇,尴尬地笑起來,“反正是嫁了,喜不喜歡都不重要了。”
鳳兒厲色道:“主上從未對一個女子如此珍視過,若姑娘不喜歡主上,還請姑娘撇清楚。”
“無所謂。”楚逍從門外進來,玄色衣袍染有幾處血迹,在房中燈火下泛着暗紅。他在林汐之身旁坐下,擡眼滿是愠惱,“我怎不知你如此多嘴的?”
“主上。”鳳兒一驚,跪地拜罪。
楚逍沒再理會,冷冷打量了林汐之一番,極不耐煩的模樣,“回你院兒裡去,我要休息了。”
林汐之撇了撇嘴,心裡歎着都是自己找來的,不能怪人家嫌棄,無所謂了,她起身往門外走。
鳳兒跪在地上,低着頭,林汐之在她身邊站住,道了聲抱歉,對鳳兒受過一事,她有些愧疚。
她走進園子裡,寒風卷來一息腥腥膩膩的味道,若有似無,從她的鼻尖淺淺浮過又很快消散。
她嗅着有些熟悉,駐足園中,聞着風,尋找味道的來處。
廊下宮燈在風中輕輕晃動,花石子路一旁開了幾樹重瓣宮粉,魚池早已凍結,鑿開一個洞,落花浮在露出的水面上,偶有花鯉偷吻。
婢女們皆身着精繡梅花的小襖,靜靜清理着園子各處的積雪,幾名婢女提着籃子,起身又蹲下,在雪中拾起凍透的落花。
林汐之沒看見哪裡有異,繼續往前走,踏上廊橋石階,頭腦中竄入一個想法,心上一搐,登時轉身往回跑。
低頭掃着雪的婢女皆擡起頭來瞧她,好奇之餘慢慢聚在了一起。
“王妃好像……發現了?”
“嗯……像是沒傻透的。”
她們低聲私語了幾句,相互投以無所謂的态度,又各自開始掃雪,堆起的污雪中,有一角鮮紅,婢女一掃,又将那紅色蓋住。
林汐之回到寝殿門口,一眼便看見他跪在地上,面前吐了一大灘血,鳳兒在旁側拉着他,以免他直接磕在地上。
“你怎麼了?”她站在門外不知如何是好,生怕自己發現了不該發現的東西。
楚逍聽見她的聲音,驚慌得想要站起來,可隻要稍稍直起身,便又咳出血來,嘴邊都是血迹,地面絨毯已染了大片,他半跪着,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在拜叩林汐之。
鳳兒望向她,眼神似在求助,她試探着跨過門檻,走了進去。
慢慢走了兩步,觀察着,發現楚逍沒有趕她,便加快了步子,提着裙擺跑上前去,跪坐在地上,扳着楚逍的肩用力将他拉起,鳳兒在一邊幫忙,慢慢讓他擡起頭來。
“你……回來……幹什麼?”楚逍閉着眼,大口喘着,一側身子靠着她,整個人的重量毫無保留地壓在她身上,她險些往一旁倒下,靠在桌腿上才勉強穩住。
“你怎麼回事?為何不讓鳳姐姐去請醫官來?”
林汐之抓起袖子給他擦幹淨嘴邊未幹卻發黑的血,一手伸直後勉強夠到了他另一側臂膀,從他背後摟着他,一手覆在他臉上,又移到脖子上,唯恐他忽然斷了氣,“幸好我不畏血。”
楚逍抓下她的手放在胸口處,閉着眼,臉色煞白,皺着眉頭不斷喘氣,卻笑了起來,“死不了……我自己喝了半瓶毒藥,又喝了半瓶解藥。”
“你……你瘋啦?”林汐之坐在地上,抓着他用力搖晃,但顯然是搖不動一點。
楚逍額角輕輕靠在她一側臉上,依舊笑着,“是瘋了,但感覺還不錯。”
“之兒呢?!楚逍殺了大梁人,自己喝了毒,快讓之兒把醫官找來!”顔崇安的聲音隐約從外頭傳來,聽起來又急又氣,連稱呼都沒來得及留意,之後便安靜下去,林汐之心想應是侍衛攔下了他。
她望向門外,輕輕拍了拍楚逍,“你确定沒事嗎?我不想做寡婦的。”
楚逍笑道:“你想的美。”
林汐之越發不懂他在想什麼,望向站在一邊擔憂的鳳兒,“鳳姐姐,我們先扶他去躺下,我去與姐夫說。”
鳳兒應聲上前,與林汐之一同攙起了他,将他帶到床邊,他掙脫兩個姑娘的手,自己扯了沾血的衣袍丢在一旁,爬到床上似是脫力般倒了下去。
“之兒留下,鳳兒去外頭打發他走,讓他明晚再來見我,我累了。”楚逍扯了被衾将自己蓋上,一隻手臂覆上了雙眼,有氣無力地說着。
“是,請王妃留步。”鳳兒未給林汐之拒絕的機會,施禮後便離開,留下林汐之在房中,帶上了門。
楚逍靜靜躺了一會兒,睜開眼看見林汐之雙手相互摳着,坐在他身邊發愣,他伸過手去抓住了她,“愣着幹什麼?睡了。”
林汐之耳邊似有火燎,燒灼感蔓延到了臉上,目光躲閃着,“你……你睡吧,我守着,免得……有刺客,對,有刺客。”
楚逍“哧”地一聲笑開,牽動五髒六腑痛得痙攣,咬着牙亦收不住,“你……你覺得你能擋住刺客哪一招?”
林汐之認為這算嘲諷,且是不要命的嘲諷,雖不明朗他到底什麼緣由搞成這樣,但氣惱總歸氣惱,她駁道:“你又能擋住哪一招?!起都起不來!我至少能反抗!”
楚逍抓住她稍稍一拽,将她拖倒在懷裡,雙手将她抱住,“那你為什麼不反抗呢?”
“我……”林汐之試圖掙紮,可不得不承認,楚逍牢牢抱着她,她是絲毫也動不了……
“好吧,我動不了……”
楚逍笑了笑,将她抱到身上,翻到另一側,把她放下後側着身子解開了她的鬥篷,從她背後扯出來,丢在了地上,“好了,睡吧,别鬧了。”他将她一同掩進了錦被中,面向她,躺在她身邊,閉上了眼,“不要看我。”
林汐之移開視線,自己往裡挪了一點,“你真的沒事?”
“嗯……隻是累了,别想跑出去報信,明日醒來再與你吵,你可得睡醒了,吵不過不許哭的。”
“……”林汐之又挪了一下,與他空開了一點距離,閉上眼,隻是覺得比自己屋裡暖和許多,很快便睡了過去。
楚逍睜開眼看她,濃密翹起的睫羽微微顫動着,臉頰因着暖熱而撲紅,薄唇粉潤輕阖,微語喃喃,似已在夢裡,他忽覺懊惱,自語道:“當真能睡啊……”
鳳兒出門去,在前院尋到了顔崇安,他叉着腰來回踱步,擔心林芸怪他,更擔心朝廷降罪。
“顔督領。”鳳兒拜禮道。
終于有人出來回應他,顔崇安雙眼一亮,“鳳姑娘,殿下可還好?是我失職了,未能徹查那一夥大梁人,害得主上要親自下手。”
鳳兒彎起嘴角,笑之以禮,垂下眼眸,屈膝一拜,“督領有心了,主上無事,隻是疲倦,已與王妃歇下,請督領明日入夜再前來拜見。”
顔崇安仔細看着鳳兒,想從她的神情動作裡看出别的來,可不論如何判斷,都未覺得有異,他猶疑了半晌,狠了狠心,“那我便明日夜裡再來,有勞姑娘了。”
鬼羯帶着芙沁居守衛清理了芙沁居廂房中滿地的血迹,整張絨毯掀起後,裹了那大梁人的屍首丢到小門外頭積滿了雪的巷子裡。
“大人,這地面……”
“羊絨的毯子需九日之後才能趕好送回,這間屋子暫不開張,看房的面首樂人暫留下,若有人闖入,便拖着。”
“那大梁人幹了什麼?尊主怎會如此惱火?”
“不該問的不問,主上也是為你們好。”
鬼羯幫着幾個守衛将房間打掃了一遍,查看無礙後離開,一層客堂中,喝醉的食客躺在灌了暖的地上,鼾聲此起彼伏。
他從附近商号莊子裡找來了蝕音樓收留的武夫看守,将那大梁人的屍首連同地下密室裡的幾個大梁人一同連夜送往明城郊外,埋伏好後等着大魚咬勾。
林芸在顔府正廳來回踱着,一直等到了四更方才看見顔崇安回府,她小跑着迎上他,“你如何才回?可是出事了?”她在顔崇安身上檢查了一番,又繞着他走了一圈,見他身上齊全,才安心些許。
“鸾城雪崩,壓了半城百姓,是大梁人有意所為,還有混入京城的各種毒物,似乎也與他們有關。他們有備而來,早就知曉芙沁居有埋伏,在樓閣裡藏了火藥,我闖入時已來不及阻止,楚逍冒死與那頭目對飲,喝下半瓶腐心散……”
“你說什麼?!”林芸幾乎叫喊起來,一把抓住了顔崇安的臂膀,用力搖晃,“楚逍如何了?你怎麼如此大意!”
“芸兒莫急,我去看過了,他那女侍讓我明日夜裡再去拜見,想來無礙,他喝了腐心散後便将那藥瓶砸了,抓起瓷片生生切開了那大梁人的喉嚨……幸而那時蝕音樓已鉗住了其餘的人,從他們手裡拿到了解藥。”
“蝕音樓?!”林芸惶恐着收回手,雙手交疊捂住了嘴,她難以相信自己聯系到的事情。
“楚逍便是蝕音樓的主人。”顔崇安平靜地說道,直接确定了她的想法,“其餘細則,我明日去問清,芸兒先不要着急。”他将林芸擁在懷中,拍着她的背安撫着。
林芸掙開他,按下他的雙手用力攥緊,“你不能抓楚逍,為了之兒,你不能……”
“他不一定有罪,所以我才要問清,你要信我。”顔崇安神色凜然,這樣的盤問,他身後還背負了朝廷。
夫妻二人挽着手默默回了房中,更衣睡下,躺在一處,各有各的難以安枕。
天色陰沉沉,下不出雪,隻刮着風,楚逍一早醒來,悄悄出了門,到湯池園林中看那些他撿回來的難民。
“是王妃發現你們的,你們要謝便去謝她,我隻是來問話的。”楚逍看着眼前幾個男女老幼面色紅潤,便不與他們寒暄,陰沉的天光在他因失血而蒼白的臉上平添了不少陰狠,“你們如何進的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