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遊玩至夜色漸籠,空中飄起了鵝絨般的雪,一點點散落在雍京城的大街小巷裡,楊舒沁覺得是時候把林汐之送回去了。
楚勳主動提出要送兩位姑娘回府,林汐之本想着郡主金貴,理應先送楊舒沁回府,楊舒沁卻斷然拒絕,不論說什麼,也堅持要與林汐之一同先回譽王府。
楚逍心裡的焦躁如同落雪一般随着時辰漸晚而在心底越積越高,他在大門口徘徊着,侍衛們都覺得怪異,一個個偷偷眼神交流,鬼羯跟着楚逍,不敢詢問。
慎王府的馬車停在門口時,他心裡累積的焦躁開始搖晃,看見楚勳從車裡下來,又擡手扶着林汐之下車,心底積蓄焦躁猶如雪崩一般坍塌,将他所有的克制壓垮掩埋。
“你還知道回來?!什麼時辰了?你都趕上那大梁的宵禁了!”
林汐之見他出現在大門口大喊大叫,愣了一瞬,随即亦大聲駁他,“你喊什麼?!這裡是大啟!你平日裡幾時回來的?!我還知道回來,你連回來都不知道,日日夜夜在外面遊蕩着!幾時着過家啦?!”
在林汐之的叫喊中楚逍意識到了自己的暴躁,他沒有反駁,隻是怒氣沖沖地朝林汐之走去,抓起她的手将她往大門裡拖,完全沒當楚勳存在。
林汐之一面走一面掙紮,“你放手!我自己會走!放開!”
楚逍像聽不見一樣牢牢攥着她一直往前走,一路将她拖進門去。
馬車窗上墜着珠簾,皓珠相碰發出脆響,楊舒沁從窗裡看着,心滿意足,轉開臉去偷偷地笑,生怕楚勳發覺。
楚勳沒有注意到楊舒沁在窗邊的動作,他看着楚逍和林汐之消失在譽王府的大門裡,攢釘大門在他眼前緩緩關上,想起了上官雲珠送他出宮時所說的話。
“楚逍不是你想的那樣好糊弄的,你行事要當心些。”
他開始懷疑楚逍的行為,忽又思及楚胤寒對楚逍的偏袒,心中有些東西在生發,有些念頭,他開始覺得并無不妥,上官雲珠所說的事情也不無可能。
他将楊舒沁送回郡主府後沒有回家,命車夫駕着馬車去了芙沁居。
他思及楚逍總是溺在這裡,便嘗試着,要了鮮少有人要得起六層客房,坐下後看了一眼窗外的京城雪景。
星散的燈光照不起寒厚的夜色,他點了芙沁居最貴的舞姬和琴師,聽着看着,喝了一壺藍雪酒後,揚言要見蝕音樓的主人。
掌櫃倒茶上菜的手微微一搐,苦惱道:“呃……客官可否明示是哪位貴人,小的盡力尋來。”
……
“你坐在這兒幹什麼?!我要休息了!”
楚逍一聲不吭坐在林汐之房中,不管林汐之幹什麼,他就坐在那裡,不說話,也不看她。
鳳兒站在門外深覺情形尴尬,去廚房裡端來了羊湯,輕輕将嵌了瑪瑙的花口白玉碗放在桌上,“姑娘喝碗羊湯吧,外頭天寒,暖暖身子。”
林汐之道了謝,坐在榻上,盤着腿,撐着臉,盯着湯碗,就是沒動彈。
楚逍坐在桌邊沒聽見身後聲響,回頭一看,發現她坐在榻上鼓着氣,他轉過身去,開口道:“你坐在那盯着就能喝到是嗎?這便是你第三個異于常人的能力嗎?”
林汐之不說話,依舊看着碗,碗盛着湯,冒着熱氣。
楚逍一手端起湯碗,一手拖了椅子坐到她跟前,将那碗羊湯遞到她面前,“快喝,病了可就做不成悍婦了,會成那案闆上的肉。”
林汐之看着幾乎送到嘴邊的羊湯,乳白的顔色,冒着白氣,她下意識地往後縮了一下。
她蹙眉看着楚逍,見他一臉認真,忽然記起他那天夜裡身上沾了血回來,察覺到楚逍應确是有什麼秘密,便問道:“案闆在哪兒?”
楚逍眼一眨,整個人停住,半晌過後,他一側嘴角揚起,目光移開,眼眶卻紅了起來,似有各種為難交織在一起,他底下頭去正想說什麼,鬼羯大步走進了屋裡。
他在楚逍耳邊悄悄說了幾句話,楚逍看着自己端在手上的羊湯,臉色一點點掩上了陰霾。
林汐之垂眸思量,等着鬼羯說完離開,雙手接過楚逍手裡的碗,抿了一口乳白濃稠的湯咽下,熱流經過喉嚨,從心口淌進肚子裡,又散入四肢百骸。
她端着碗,楚逍坐在她面前,擰着眉頭,視線在她臉上以及屋子各處遊走,雙手撐着膝,抓住袍擺又放開,似極力想着什麼事情。
她又喝了一口,說道:“你快走吧,我喝完就要休息了。”
楚逍動作一停,深吸了口氣,站起身來,“我會早些回來。”
“不稀罕。”林汐之垂下眼眸看着碗裡的湯又喝了一口,沒再看他。
楚逍站了一會兒,看她端着碗一口口地喝,便默默離開。
夜色森寒,微微飄起了小雪,楚逍換了身玄黑的衣袍,金玉蹀躞束腰,披上了貉絨大氅,鬼羯已在門外備下馬車,待他上車後,車駕碾着路面新雪往芙沁居而去。
林汐之喝完羊湯把碗遞給了進屋守在一旁的鳳兒,“鳳姐姐,我睡了,勞煩你幫我關上門。”
鳳兒點了點頭,端着玉碗離開,輕輕掩上了門。
林汐之脫下衣裙鑽進被窩裡,耳邊有一聲沒一聲地傳來飄雪的聲響,窗棂上的新雪一點點堆起,過高之後失了支撐,自己散落。
楚逍入了芙沁居地下的刑房,提了一名人販子捆在刑架上,又命人将楚勳從六層高樓帶下來,他扶了一下面具,歎了口氣,心裡從未有過的不耐煩。
人販子從昌平而來,拐來了數名幼女想要賣入蝕音樓,不知實情,來時毫無戒備。
楚逍将他抓住之後一頓拷打,方才從他落腳的地方搜出幼女們的身契。
“今日要勞煩你再挨幾鞭子了。”楚逍拿起長鞭,五指松開又收緊,在把柄上尋到一個舒服位置,他拖了椅子坐下,等着楚勳下來。
守衛将楚勳蒙上了眼,帶他下了密道,他探秘的心思在空氣的變化中消耗殆盡,滿心隻剩驚惶。陰冷和血腥氣讓他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眼前洞黑一片,火把燃燒發出微響,每隔一段距離便鑽進他的耳朵裡。
他往前走着,逐漸有了除腳步聲之外的聲音,鞭子抽在皮肉上又落在木架上,聲音的後半段夾雜着一名男子的慘叫聲。
他跟着守衛步入刑房,守衛将他蒙眼的黑布解開,他睜眼看見刑架上的人販子已渾身皆是鮮紅的鞭痕。
楚逍帶着面具,遮了半張臉,刻意沉着聲音,“二殿下是貴客啊,不知有何事要來我們這髒地方?”語氣沉郁,動作緩慢,與平日裡判若兩人。
楚勳一個人面對着眼前的一切,蒙面的守衛,人販子,殘暴的蝕音樓主人,以及滿桌的刑具,他的目光不敢落在任何一處。
被拐賣而來的女子,楚逍皆偷偷釋放,對外卻稱這些女子更名改姓已入風塵,楚勳對此一概不知,他隻聽說入了蝕音樓的人,皆銷聲匿迹,連人販子都要改名換姓,因着一旦成了,那便賺夠了一輩子的錢糧。
楚勳僅僅是想知道蝕音樓的尊主到底是不是楚逍,再才有接下來的考慮,而如今他看着渾身是血的人販就已心驚膽寒,戴着面具的楚逍,他一眼都不敢細看。
“本王聽聞尊主這裡有諸多美人,想來淘些新鮮的。”來都來了,他便編了一個借口。
楚逍将手裡的鞭子扔在桌上,“看來殿下是來與我做生意的。”他依舊坐着,氅袍披在身上,身子轉向楚勳。
一雙眼睛目光陰狠,看向楚勳時,楚勳如同踏入了暴風雪的夜裡,他怔住一瞬,很快鎮定下來,卻無論如何還是沒什麼底氣,隻能生硬地堅持着,“尊主可願帶我細瞧,我府裡缺個貌美的侍女玩賞。”
楚逍一笑,“玩賞?”他看了楚勳半晌,道:“殿下,我這裡做的是正經的奴隸買賣,都髒污得很,大概沒有你要的可玩賞之人。”
楚勳往前走了一步,用了平生都不知道自己有的勇氣,“尊主,你要多少都可以。”
楚逍往後一靠,一隻手搭在桌邊,随手勾了一把匕首玩弄起來,匕首尖端在桌上立起,他用手指抵住刀柄,輕輕撥動,刀子在桌上打轉。
“殿下想要什麼樣兒的?”
楚勳頓了一下,沉了口氣,道:“尊主若能将譽王妃賣我,我可出所有錢财,慎王府可随時由尊主差遣。”
匕首在楚逍手裡轉着,忽然倒在了桌上,他瞥見桌角有一塊血迹早已幹透,定定看了須臾,後轉向楚勳,“成交。”
芙沁居的守衛将楚勳蒙上眼後送出門去,楚勳如同吃了白食一般由守衛半推搡着送到了街上,他站穩後扯下了蒙眼的黑布,細想,那尊主說了句成交便将他送出來,如何交?幾時交?皆沒細說,他心想應是不該問的?
他越想越驚惶,蝕音樓若因此傷了林汐之,他萬死難辭其咎,可他卻想不出第二個法子來,為今之計,是到譽王府去看看,最好每日都能去,至于那是不是楚逍……他覺得似乎并不是……
鬼羯從牢房中出來,帶走了渾身新傷的人販子,丢給守衛一瓶藥,吩咐不能讓他死了,便又回到楚逍身旁。
刑房中血腥味經年累積,自從十年前楚逍得知有稀奇毒物以人奴販賣為引混入京城後,這裡死過很多人。
楚逍坐在桌邊,背後靠着桌沿,眼睜睜盯着角落裡的鐐铐出神。
鬼羯靜靜等着,不問也不動,如常立在楚逍身後,直到楚逍轉開臉摘下面具丢在了桌上,手肘撐着膝俯下身去,雙手掩在臉上,他才上前問道:“主上,可有不适?”
楚逍深吸了口氣,起身往出口走去,“該回去了,那悍婦會生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