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上……”
楚逍轉眼瞥見天邊的陰霾,連生氣都沒了空閑,自己往外頭去,“帶人去找找,家養的小貓不認路,是會凍死的。”不正常的昏睡,哪裡受得風雪……
他從角門出了府,一身玄黑繡金麟的氅袍走在大街上尤為顯眼,平視皆是烏漆漆的頭頂和各式钗環發髻。
天上陰雲卷來,他在過往人群中尋着那個毛絨絨的張牙舞爪的女孩兒。
林汐之閑暇閑逛,漫無目的地走着,看見喜歡的便看看,等想回府時,發現自己不知走到了什麼地方,擡頭一看,濃雲已開始吞噬豔陽,冷風在她耳邊吟唱。
“糟了……該怎麼回去呢?”她開始有些後悔自己日日在家逗貓,不常出門,可仔細一想又覺得算了,以後也少出門為好。
雪花漸漸開始飄落,刺骨的寒風如刀片一般刮在臉上,她開始覺得臉疼,雙手捂着臉往反方向走,想着從哪來的便往哪回,可到了街心卻不知要走哪個方向,站在風裡張望,紛亂的飛雪模糊着視線,她隻覺得每個街口都差不多。
雪越下越大,寒風開始灌進鬥篷裡,寒意入骨,兩排牙齒開始控制不住地相互打架,她拽緊了自己的鬥篷,随便選了個方向,一跺腳,“算了,随緣吧。”
“是有緣,又撿到你了。”楚逍從身後拉住了她。
“你怎麼在這?”林汐之驚喜萬分,“我以為我要回不去了。”
“你以為你現在回得去?”楚逍替她拉起鬥篷上的護帽蓋在頭上,拍掉貉毛絨邊上的雪花,捋順後将她的臉頰捂了個嚴實,一隻大手按在她的頭頂上,“找個地方躲躲吧,悍婦,不到半日竟走了那麼遠。”
“畜生撒手!”林汐之用力拍開他。
楚逍反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拉着她往轉角處的客棧裡去,“再撲騰把你埋進雪裡。”進屋後他又補充道:“然後告訴你爹你是自己迷路凍死的,你看你爹能拿我如何?”
“你這狼心狗肺的畜生!”林汐之惱着甩開他,轉身便要出門去,剛邁過門檻,卻發現外面的風雪已大到幾乎能将她吹着跑起來,她捂着護帽又趕緊進了屋,撇了一眼楚逍,把臉轉向一邊。
“這就對了,我勸你還是看護好你自己,免得連累了靖平侯……哦,還有你兩個姐姐,還有顔崇安和沈均……還有……啧,居然有好多人的小日子拴在你手裡啊……”
“畜生居然知道關心别人,也算積德了?”林汐之在客堂裡尋了個位置坐下,自己倒茶喝上。
楚逍見她坐下,便不再與她說話,高聲喚來了掌櫃,“要兩間上房,或者你把客棧賣給譽王府也可以。”
掌櫃走近瞧見是楚逍,顫顫跪下,“呀,譽王殿下,有有有,小人這就去給您收拾。”那掌櫃跪下拜了好幾拜才起身上樓,他手裡的鑰匙“丁零當啷”一陣響動,打開了兩間房門,哆哆嗦嗦也不知是不是冷,差遣着小二進屋收拾。
“真是欺淩弱小,算什麼本事?”林汐之嘀咕着。
“我哪句欺淩他了,悍婦說說,我聽着。”楚逍走到她身邊坐下,目光掃過四周,查看着客棧裡的陳設與構造,以及為數不多的幾個客人。
林汐之張了張嘴,發覺似是真沒有,便隻轉過臉去不看他。
楚逍的視線在客棧裡看了一圈沒聽見耳邊聲響,低下頭歪過臉去,湊近看她,“喲,悍婦也有說不出來的時候?”
“你……”林汐之轉過來本要駁他,鼻尖卻碰在他湊近的臉上,兩人的氣息在一瞬間纏繞着拉近,她想起了自己的夢,癡癡地呆住,忘了躲開。
楚逍停在她眼前,目光從她的雙眼慢慢移到她的唇上,低聲問道:“你在想什麼?”
“我……”林汐之對上了他的目光,漆黑的眼裡似有東西在喚她靠近。
楚逍忽然退開,在她眼前打了個響指,“悍婦似乎也想觊觎我,想得可真美。”
林汐之在一聲脆響中回了神,内心有萬道驚雷炸響,深覺九天神明都應該譴責自己的遲鈍和愚蠢,她站起身,甩着衣袍鬥篷往樓上走。
楚逍看着她離開的背影,默默跟在她身後,看着她進屋。
林汐之用力關上了門,“砰”地一聲,楚逍閉了一下眼,站在隔壁房門口高聲道:“門壞了譽王府可不管賠啊!”
“滾開!”林汐之喊道。
掌櫃和小二躲在走廊的角落裡,相互給着眼色,隻聽着動靜,不敢出現。
楚逍站在房門口,房門敞開,屋子精修雅緻,空空蕩蕩,他一時半會還不大想進去,便靠着牆坐在了走廊上,身旁便是林汐之的房門。
他聽着裡頭的腳步聲,倒水的聲音,杯子碰在桌上的聲音,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夜半時分,耳邊傳來了咳嗽聲,時而連續不斷,時而一兩聲,他睜開了眼,站起來猶豫了一會兒,擡手敲了敲門。
“悍婦!你咳得太吵啦!開門!”等了一會兒,沒有人回應,隻有咳嗽聲和因難受而悶哼的聲音,他便不斷叩着門闆,又喊道:“你要是死了,靖平侯府和你姐姐……可沒好啊!”依舊沒有人來将門打開,有的隻是不斷加重的咳嗽聲,還有幾乎喘不上氣來的呼吸聲。
楚逍一急,擡腳踢開了門,門闩斷開了兩半,門軸裂開後整個門闆打開歪進屋裡,林汐之躺在床上不斷地咳嗽,楚逍靠近時,她沒有發覺。
“你怎麼了?來時不還好好的?”楚逍撫上她的額頭,如同碰到了剛烤熟的山芋,“真是有用,吹點兒風便能快速生病。”
林汐之掙紮着坐起身來,拖着酸痛的身子,将他往外推,“我沒事,你出去,出去。”說着便又咳起來。
楚逍随手一推将她按倒,“你最好乖乖躺着,不然我不保證我會做什麼。”他俯下身去,盯着她的眼睛,刻意威脅着。
林汐之掙紮了一下,知曉無濟于事,軟軟一巴掌拍在了他臉上,他稍微躲了一下,始終壓着她肩膀讓她無法起身,“第二次了……給我躺好,我去給你倒水來,再亂動就把你爹找來。”
林汐之詫異于他竟像在關心自己,她看着他真找了水來,沾濕了帕子敷在她滾燙的額頭上,又給她擦了手腳,替她蓋好被子,掩好了邊角。
“你是不是……不知道怎麼說好話啊?”林汐之看着他認真的模樣,發現他倒像是個好夫君,無論……是不是她的夫君。
她從被子一邊伸出手去,一點點挪着,想試着牽他,指尖碰到他的一瞬,他挪開了手,“上一個這樣碰我的人,已經死了。”
他将另一隻手裡已握得溫熱的帕子丢進了冷水中,陰沉着臉,“睡好你的覺。”
他起身走出門去,雙手撐着護欄,靜靜看着樓下客堂中搖曳的燭火,風從窗縫裡鑽進來,緊閉的窗扇之間發出了刺耳的鳴叫聲。
身後的房中依舊傳來斷斷續續地咳嗽聲,斷斷續續地打斷他獨自一人的沉淪。他轉身回到屋裡,見她閉着眼似是睡着了,探出手去輕輕拍着她,低聲道:“睡吧,醒來你又會覺得你隻是做了個夢。”
……
阮千琳與楚胤寒相識于平宣山中,楚胤寒那年的秋獵什麼都沒有打到,隻從山中帶回了一個溫婉柔順的姑娘。
清寰宗的小姐阮千琳,性子柔和,入宮後謙遜低調,雖得了楚胤寒全部的寵愛,卻沒有一點兒傲氣,在後宮中,她随和得引人矚目。
楚胤寒時常擔心她受人暗算,提醒着她,“琳兒要當心那些人,我隻恨不能時時看護你。”
阮千琳撫着隆起的肚子,淺淺笑着,溫潤無暇,“陛下放寬心,我們的孩兒定是與我們有緣才來的,無緣便無份。”
“你就是太随意了些,什麼都無所謂。”
“凡事太認真會輸得很慘的,陛下。”
後來她生了個兒子,名喚楚逍,是楚胤寒最小的孩子,阮千琳生産痛苦難忍,他親自守着,陪了三天三夜,他心疼阮千琳,便也不想再有一個。
楚逍自幼機靈,博了楚胤寒全部的歡喜,那幾年在宮裡,似乎隻有他們一家三口,其餘的人都是陪襯。
楚逍是楚胤寒親自教書識字精心養大的,性子謙遜刻苦,小小年紀便與他的兄長們一樣明理懂事,皇子們大都喜歡與他相處。
那些年他身邊總是熱鬧,誰有好東西都來與他分享,他亦回贈自己從父王那裡得到的寶貝。
直到他八歲那年春天,一切都開始慢慢破碎,阮千琳回平宣山看望清寰宗宗主後,在回宮的路上便病倒了。
漆金的浮雕門扇将楚逍與她隔絕,自她回宮後,一直到她死去,楚逍都未再見過她。
她出殡的那天楚逍不顧一切闖進了芙清宮,看見了阮千琳蒼白的睡顔,她的嘴唇烏青,毫無氣息地躺在床榻上,他一遍遍喊着母妃,卻再沒看見她回應的笑。
所有人都上前拉他,說他母妃已去了更好的地方,一雙雙大手如同利爪鉗在他身上,似要将他拖進煉獄滾油中,他瘋狂地掙紮,啃咬他能啃咬的每一隻手,抓撓他能抓撓的每一個人,直到楚胤寒前來,抓起他,将他扔到了角落裡。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見楚胤寒暴怒的樣子,他大聲吼着,指着楚逍罵道:“誰教你的規矩!成何體統!你當這裡是什麼地方?!任由你如畜生一般撒野?!”
他看着幾個一身白衣的人進了芙清宮,從他與阮千琳日日玩鬧嬉笑的房中擡走了她的屍首,又有人上前來拖他,莫名而來的平靜使他無力再掙紮,他開始咬自己的手,手臂上淌下一道道血流,直到沒人再上前碰他。
他縮在角落裡,看着空蕩蕩的芙清宮,那屋子裡雕梁畫棟,器物皆是世間珍品,琅環碧玉,珊瑚瑪瑙應有盡有,卻都是冰涼的。
楚逍自此不識五經,不碰詩書,終日遊走玩樂,他默默看着有人不斷染病死去,直到三皇子楚粼以祈福為由離宮修行。
加冠之年楚胤寒賜他歸棠院,占地百畝作為府邸,于是他便豢養歌姬舞女,樂人琴師,日日飲酒作樂。
他私自買下了京城最高的樓閣,開起了芙沁居,暗營蝕音樓,調查阮千琳和宮中衆人的死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