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說不寫麼?”
鄧尋難以置信地上下看了一眼沈羨,她早已将小案上的博山爐換成了燭燈,還煞有介事地将小案裝扮成了另一幅模樣,挂上筆架,攤開絹帛,沾了點墨汁,便寫了起來。
沈羨聞言也不惱,難得是真心實意地沖他笑一笑:“變主意了。”
“眼下可是夜裡,不會看不清麼?”
“大人不也看得清我在做什麼,不是嗎?”
筆管戳了戳下颌,沈羨擡眼,思索一會兒,又落筆。
“還不到歇息的時候,閑着也是閑着。”
言罷,沈羨像是想到什麼有意思的事兒,掩唇輕笑,刻意道:“我可不像大人,沒有這樣婉轉動聽的歌喉,不敢獻醜。”
鄧尋真的有些羞憤。
彼時沈羨又沒讓他上車,隻讓他跟在安車後頭走,他還能一路不言不語看風景不成?
隻沒想到自己低聲哼的幾個小曲兒都能被裡頭那人清晰聽見,還被人記挂到現在,時不時将自己拎出來嘲笑。
真記仇。
“但,又是弱光,又是一路颠簸的安車,寫出來的字定然好不到哪裡去,不能等到山陰歇腳時寫麼?”
“不能。”沈羨幹脆回道,“到了山陰,要見張良玉仔細問過情況,屆時又要折騰到深夜,若再寫封信,我還歇不歇了?”
“何況,又不是寫給旁人,何必在意字迹,他看得懂就行了。”
鄧尋支着下颌,若有所思地打量沈羨,幾度開口,終究是憋不住話。
“寫給誰?”
沈羨擡眼,默默端詳他,還勾起一個意味不明的笑,看得他後頸生涼,隻以為她被鬼怪附體,于是緩緩靠近前窗,手扒着側窗,随時準備逃跑。
“你猜?”
鄧尋無聲歎息,有些無力地靠在車廂上,還要強撐着翻一個白眼。
“誰想知道似的。”
沈羨刻意長籲一聲,仿佛在嘲笑他的無知。
“你不懂。”
“行。”
鄧尋生硬答道,旋即背過身去看夜景,不說一句多餘的話。
“呼……”她擱下筆,将絹帛疊好放入信箋,旋即收了筆墨紙硯,雙手抱臂,閉上雙眼。
沈羨說他不懂,但她自己也很不明所以。
也不是什麼十分緊迫的事兒,為何非要放到眼下做呢?
“怎麼回事?”
才靜默下來的安車,轉瞬又被人打破平靜。
沈羨懶懶掀開眼皮:“怎麼?”
“是我看錯了麼。”鄧尋扒着直棂窗,遲疑道,“怎麼沿途房屋都隻剩了個空架子?還剩了些灰燼。”
沈羨本能就要反駁,畢竟北方走了這麼一遭,她明白百姓最為愛惜的便是自己這間屋子,又怎會任其焚毀?
夜色正濃,幸有圓月當空,恰能勾勒出沿途事物的輪廓。她皺着眉,掀開車帷,朝周邊望去,這麼一眼,便覺察出不對。
若說是天幹物燥的林木之火,那也要有樹才是……而今非但屋子隻剩個架子,連一旁的樹也不見蹤影。
沈羨眯着眼,細細探察。卻猛然驚呼出聲,後背覆上一層薄薄的冷汗。
不是沒樹,甚至原本這兒根本不缺樹。
但它們斷的切口是整整齊齊,一看便是人力砍伐。
“有人刻意砍去沿途的所有樹木,又焚毀了所有房屋。”沈羨不自覺捏着一角車帷,對鄧尋道,“可他們為何要這麼做?是賊人……還是他們親手所為?”
“你可别吓我,他們親手所為?怎麼可能?”
鄧尋搖搖頭:“除非他們是瘋了。”
“也是。”沈羨壓下心中疑慮,緩緩放下車帷。
沿途房屋林木能毀壞至這種地步,絕非一人可為。
除非整個村的人都瘋了。
“您這是帶着嬰孩去做什麼啊?”鄧尋突然高聲嚷道。
“找仙人治病。”遠處有人悶聲回道,聽其音色,是位婦人。
仙人?治病?
“這仙人在何處?”
外頭卻沒了聲響,但安車還在前行。
良久,才隐隐聽得後頭傳來一陣歎息,散在馬蹄聲中。
“永興。”
她到江州以來所遇的幾乎所有人都說永興危險,當地百姓又如何不知?明知危險,為何還去?
安車正接近山陰。
也與永興不斷拉近着距離。
……
“我真沒想到,天底下還有他這樣的人!”
劉令華氣呼呼地将茶盞丢在案上,濺起不小水花。撇一撇嘴,抽出一條巾帕來拭去水漬。
“夫人何必同這種人置氣呢?”沈羨好言相勸道,“他不值得,夫人又何必施舍他眼神?”
“别叫我夫人。”劉令華氣還未消,瞪了沈羨一眼,又偏過頭去。
沈羨有些無奈,扯過她袖口:“令華姐姐,消消氣吧。”
今日所見的劉令華,與那日宣城截然不同。
說到底,她也隻比自己大了八歲,二十幾的年紀,本就不該被那些瑣事挫去棱角。
劉令華拾起綢扇,一個勁兒地為自己扇風,嘴上還喋喋不休:
“他在旁人面前還懂得收斂。你這是不知道,他平日在靜室裡焚符煉丹,信那個什麼五鬥米道,全無正形。每次想回宣城看他一眼,轉瞬便能被他氣回去。”
“五鬥米道?”
“道教一個分支。”劉令華愈想愈氣憤,最終竟将那扇往案上一摔,“最重要的是,他竟和那個賊人來往!”
“賊人?令華姐姐,怎麼會呢?”沈羨故作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