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殊帶着斷刀回到客棧時,正好撞上探子離去,看打扮,分明是負責送急報的暗探。
那位暗探和他算得上同僚,平日裡有些交情,擦身而過時低聲提點了一句:“主君現在心情不好,你小心點。”
武殊不明所以,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停下腳步,駐足在門外小心翼翼地觀察裡面的情形。
透過虛掩的槅門,依稀能看見靜室内,竹帷垂落,郎君坐在案前,露出小半邊線條分明的下颌,垂着眸,凝視着手中的紙條。
隔得遠,武殊無法從他臉上看出什麼表情,憑借着多年追随在郎君身邊的經驗,本能地察覺出異樣。
再往下看,那張紙條被骨節分明的手攥得微微發皺,白皙幹淨的手背浮現出淡色的青筋,無不說明手的主人心緒不甯。
那張字條上面到底寫了什麼?竟然能讓郎君失色至此。
武殊遲疑地握緊手中的短刀,一時不知該不該向郎君彙報。
“進來。”一道清淩淩的聲音驟然響起,讓武殊不由一顫,視死如歸般走進靜室。
“郎君,屬下在黃氏家中發現了這把短刀,您瞧瞧,可是您從前那把?”說着,武殊雙手奉上那把短刀,刀身靜靜宿在軟鞘中,被一隻修長的手接過。
“唰”的一聲破風聲,刀身出鞘,淬着寒光,銘刻在其上的紋樣,是陳郡謝氏的族徽。
指尖拂過那抹族徽,輕點刀刃,謝雪明目光驟然一沉。
這柄刀,分明早就作為賠禮送給李瀛,當時李瀛高坐簾栊後,笑說要将佩刀送去銀作局熔了,給她鑄一面護心鏡。
如無意外,這柄刀應當在烈火中化作一面玲珑護心鏡,日日夜夜貼着她的肺腑,護她安寝,為她辟邪。
怎會……在她死後,流落在隴西偏僻鎮甸,落到一處佃農家中。
武殊鑒貌辨色,不待郎君發問,連忙将短刀來曆和盤托出:“屬下旁敲側擊從那戶佃農口中得知,是一位面帶胎記的女郎送給他們的,說是昨日寄宿在他們家中,臨走時遺落的。”
聞言,謝雪明的目光驟然一凜,黑白分明的眸直直地看他,烏黑的瞳宛如一星點漆,那點專注的冷黑濃得像刀尖上的寒光。
武殊頓時犯了難,那兩位佃農都是上了年紀的,委婉地問起借住女郎的身形相貌,他們擺擺手,隻說不好盯着年輕娘子看,當時沒注意樣貌,再問下去,倒顯得他像個登徒子。
看他表情,謝雪明早已意會,眼睫慢慢低覆,映着刀光,莫名有些失落的意味。
等等,失落?他怎麼會覺得手段狠辣,無往不利的郎君竟然會失落,是誰給他的錯覺?
武殊有些懷疑自己看錯了,又道:“那兩位佃農又說,那娘子行色匆匆,鎬京口音,像是剛下了船,攜了金銀來投奔親戚的。”
他蹙眉道:“屬下總覺得他們言不盡實,盤問過周圍百姓,昨日酉時确實有一位馱着包袱的女郎出現在他們家中。”
這番話有真有假,實在難以分辨,不難看出黃氏夫婦在替那女郎隐瞞。
短刀輕觸木案,木頭與镔鐵相接,一聲短促的铮鳴。
謝雪明垂眸,再次望向手中的字條,上面隻有寥寥幾字——三月廿七,李妃薨,發喪骊山。
三月廿七,他離京當日,多麼巧,巧到像是某位妃子乘着空隙馬不停蹄地溜了。
如果是逃了,而不是死了……
手中的字條驟然被攥作一團,四面棱角被揉碎,慢慢縮在凸起的指骨下,直至不見天光。
算起來,禦船從鎬京發喪,也該到潼關了。
前去渡口調查的缇騎很快便回來了,果然,載着靈柩的禦船在昨日靠岸,停留在潼關修整半日,又離岸沿着長江繼續往骊山而去。
也就是說,就在昨日,他和李瀛擦肩而過。
李瀛潛逃出宮,還不忘帶上那柄短刀,藏在屬于她的靈柩之中,貼身相伴。在漆黑的棺椁之中,那柄刀或許就貼着她的裙裳,那麼近。
這個可能讓謝雪明忍不住低笑出聲,立在一旁的暗衛蓦地炸了毛,莫名有種自家主上在平靜地發瘋的錯覺。
不對,也許不是錯覺,暗衛心中栗栗,怎麼也想不明白主上為何會讓他們改道去骊山,去追——那艘載着妖妃靈柩的禦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