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夢中蹙眉不安的女娘緩緩展眉,安心地睡了。
玉芙殿。
女冠一如往常,身處鬥室,跪坐在單獨開辟的佛龛前,閉目敲磬,口中喁喁誦經,隻是這誦經聲,似乎不比往日沉穩。
“娘娘回來了!”小宮女在殿外叫嚷,聲音脆亮,女冠驟然睜眼,空靈磬聲随之一滞。
隻聽外間聲響紛纭,青俪和一個小宮女一左一右扶着李瀛下鸾轎,被簇擁在中間的女娘似乎初初睡醒,昳麗生豔的精緻眉眼帶着淡淡倦意,薄薄的眼皮微阖,雪腮透紅,好似飲了酒。
一行人直接進了殿内,青俪束起鸾帳,抖開裀褥,扶着李瀛在帳内躺下。
随後放下層層軟缦,親自去小廚房熬了一盞皂角刺湯,捧着湯水,坐在帳邊,目光深沉地望着李瀛出神。
方才,扶娘娘下轎時,她分明在娘娘身上聞到了一股昙香,隽永清冷,冰冷清透。
不會有錯,就是那位……獨有的香氣。
還有,如果她沒看錯,娘娘身上換了外裳,雖是一模一樣的形制,但是确實不是同一件。就連發髻,似乎也略有不同。
寶相樓是佛門清地,到底發生了什麼……
青俪兀自苦思,鸾賬内陡然傳來一聲低低的嘤唔,似是陷入了夢魇,分外抗拒着什麼。
李瀛滿頭大汗地醒來,雪白的面龐布滿細汗,汗涔涔的,浸染身上幹燥潔淨的裙裳。
她望着帳内穹頂出神,好半天才想起這是玉芙殿,坐起身,裀褥滑落,露出形态優美的纖薄脊背。
下意識伸手摩挲衣裳,觸手光滑,幹幹淨淨的,沒有舔舐身軀的火舌,靜室内銅盆裡熊熊燃燒的茜草,滾到裙上的幽幽蓮火,好似隻是一場虛無的夢。
那個人……也是她的夢嗎?
李瀛側眸望向青俪,詢問的話呼之欲出,最終還是壓在舌底,沒有問出口。
她直覺還是不要問出口為好。
年輕昳麗的女娘褪去織金袨服,一身纨素,盤腿坐在鸾帳内,低覆的濃睫上盈着一星漼漼汗珠,芙蓉面如同浣了水,似玉,更似瓷,手中捧着玉碗,小口小口地呷着皂角刺湯。
湯水的熱氣氤氲,拂過面頰,絲絲縷縷,蒸得鬓角微熱,卻并不生汗。
有些遊離的目光微頓,凝睇着皓腕上一點薄薄的紅,像一瓣支離的蓮,即使被小心剝離透薄的肌膚,還是不可避免地留下一暈紅痕。
……不是夢。
她确實取下了供案上的蓮火,試圖點燃槅門上方的素絹。
寒意自脊骨而生,無聲地攀上百骸,盞底暗澤的餘湯如一面渾濁窄鏡,倒映出她慘白的臉。
青衣女官清癯的面容閃現在眼前,唇邊溫和的笑容勢在必得,似是預料到她一定會答應。
是麼……
她不信自己真的無路可走了。
李瀛仰面,将餘湯一飲而盡,眸光清正粲然,聽到殿外磬聲,想起什麼,淡聲對青俪道:“叫那位女道長入内。”
聽聞妖妃要見她,女冠動作一頓,起身,緩緩撫平黃衣上的褶皺,扶正頭頂蓮花冠,儀态剛正,從容入殿。
靜默良久,端坐在簾栊後的人始終沒有說話,隻是不緊不慢地刮着耳杯上的浮沫。
安靜得像是頭頂懸而未落的鍘刀,讓人後頸發寒,心中栗栗。
縱然女冠不畏死,還是不由開口打破沉寂:“娘娘可是有話吩咐?”
等了半響,層層玉藻後終于傳出矜慢的女聲,分明是李瀛的聲音,卻不像她往日随和散漫的聲音,帶着上位者獨有的傲慢,居高臨下地知會。
“寶相樓果真是佛家寶地,本宮在樓内虔誠拜佛,竟有仙人入夢,告訴本宮……”她說到此處,便戛然而止。
女冠有所預料,攥緊了手中拂塵,忍不住追問:“……娘娘夢見了什麼?”
“仙人告訴本宮,本宮身邊有一位包藏禍心之徒,雖然修道,卻不是正道之人,要本宮速速除去此人,以免禍及天子。”
禍及天子四個字一出,女冠驟然變色,腰身筆直,孤毅地立在殿中,抿着唇,不再發問。
寵冠六宮的妖妃要殺她,根本就不需要費心為她羅列罪名,隻需随口胡謅一場夢,便能輕易要了她的性命。
女冠并不求饒,閉目,手撚佛珠,安靜地等待着妖妃為她安排的下場。
珠玉碰撞,似是有人撩開簾栊,逐漸靠近。
妖妃充滿蠱惑的聲音響在耳畔:
“不如,做個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