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堂内鴉雀無聲,唯有螭頭下的華炬發出滴答輕響,火光在琉璃罩内搖曳,映照白虎雪白的瞳孔。
李綸垂首屈膝,注視着袍下繡着的尋常草木,他側開目光,看見謝雪明衣擺上的五徑獨科花,蹀躞帶上懸着的金印紫绶。
那是百官中至高權利的象征。
分明從前隴西李氏和陳郡謝氏齊頭并進,平分秋色,如今謝氏倒是遙遙領先,穩壓一頭。
如果可以,他真的想應下謝雪明說的話,将那隻五徑獨科花繡在自己的衣擺上。
李綸道:“謝國公說笑了,慈不掌兵,義不掌财,微臣不似您,如何勝任白雲司秋官之位。接下來,不知您要用哪家财庫填充庫銀?”
封後大典前些日子,謝雪明以貪墨為由,率領麾下數千缇騎,親自抄了兩位李氏家臣的家财,全部填入國庫,此事他們都還記得。
謝雪明懶懶掀眸,身上暗紫官袍勾勒出勁廋腰身,長身玉立于恢弘廟宇之上,減弱了屬于秋官的狠戾桀骜,顯出幾分鎬京郎君的溫文:“員外郎何須着急。”
李綸本想以此引起百官自危,進而聯合攻讦謝國公,将他拉下手握生殺大權的秋官之位,哪知竟然得了這麼個輕飄飄的回應。
不由面色微微一變,一時竟無話可說,正巧此時侍奉在禦前的德茂公公上前,親自開樽奉酒,他雙手接過,稽首謝恩,随後仰頭痛飲,幹脆利落。
百官面面相觑,陛下雖未開口,命心腹德茂親自奉酒這件事,聖意可見一斑。
聖上忌憚謝國公。
此舉意味着什麼,謝雪明豈會不知?他立在原地,神色平靜,不喜不怒,看不出一絲惶恐。
端坐在鳳椅上的謝花明眸色微變,乾清宮朝會之上,夫君對她的兄長毫不掩飾地表露出忌憚之意,豈能讓她不心急。
想到給兄長遞去的信函,心底不由生出一絲焦灼,夫君本就忌憚兄長,如果兄長親自出言上谏李瀛,焉知夫君不會借題發揮,借勢削弱謝氏的權柄?
為了試探兄長對李瀛的心意,搭上謝氏涉險,實在是失策。
謝雪明擡眸,捕捉到胞妹眼中似有波瀾,微一側眸,看向下首。
果不其然,下首臣子邁步出列:“啟禀陛下,臣欲飲樽中酒。”
此人身材威猛,須髯如戟,赫然是兵部尚書。
兵部尚書向來不參與黨閥站隊,是一位忠于君王的純臣,見他竟然手執玉笏,邁着罡步出列,百官無不訝然。
趙稷輕點龍椅扶手,指尖叩出一兩聲短促的輕響:“說。”
“啟禀聖上,恕微臣鬥膽,李妃娘娘是二嫁之身,即使要侍奉禦前,也應當洗淨前塵。不如請女冠入宮,讓娘娘靜心幽居,新沐彈冠,屆時再進禦也不遲。”
兵部尚書一闆一眼地念道。
焉知他一介武官,為何會在殿堂上奏議後妃進禦之事。
趙稷動作一頓:“若是你隻說這個,這酒怕是喝不上了。”話是對兵部尚書說的,目光卻落在謝雪明身上。
他怎麼覺得,兵部尚書之所以破天荒地過問他的後宮,全因是謝雪明在幕後授意。
謝花明大髻高簪,雍容華貴,心情卻有些複雜,兄長确實命人上谏妖妃,可是此事不痛不癢,難不成……他當真對李瀛有意?
兵部尚書正色,繼續道:“骊山一帶,傳出了太子陵墓失竊的消息,甚至還有太子未死,活動于塞外陰山的謠言。”
骊山太子陵失竊之事,早在承露閣起火那夜,謝雪明便進宮知會。
趙稷命人往内填了了一具刑犯的屍首,掩蓋此事,同時在各處郡府搜尋趙煜,遍尋不得音訊,本以為趙煜已死,誰知,他竟然跑到了塞外,與匈奴為伍。
兵部尚書道:“陵墓失竊,許是先帝在天之靈不甯,李妃娘娘又是……”他恰到好處地止住話頭,給人留下遐想的餘地。
……先帝在天之靈不得安甯?
趙稷在心底發出一聲輕笑,先帝死于他手,若是真的死後有靈,為何他一點感覺也沒有。
妄圖拿鬼神之說來壓他,着實可笑。
兵部尚書話音甫落,朝臣皆是神色有異,似是被說動,附和道:“陛下,尚書大人所言不無道理。”
附和聲此起彼伏,立在最前面的謝雪明眉眼淡然,一雙漆眸昳麗生輝,端的是漠不關心,好似身在局外,甚至無意旁觀。
趙稷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德茂察言觀色,再次開樽倒酒,親自奉到兵部尚書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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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芙殿難得熱鬧,空靈邈遠的銅磬聲傳遍四面,手執拂塵的黃衣女冠跪坐在蒲團上,眼簾低垂,低聲誦經。
李瀛跪在她身後,跟着誦讀那些複雜晦澀的經書,她一面念,一面出神。
歲首朝會的第二日,德茂公公便命人傳話,要她在殿中齋戒沐浴,靜心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