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九隆冬,雪絮刮過寂靜的永巷,夜風中隐隐傳來兵戈相撞的厮殺聲,混合着嚎哭聲,聲聲撞入李瀛的耳中。
她猛然驚醒,驚魂未定地裹緊懷裡的薄衾,陡然反應過來,鎬京城破了,叛軍已經殺入禁宮。
所幸永巷位于禁宮最偏僻的地方,叛軍一時半會殺不到這裡,她跳下床,迅速套上弓鞋,掀起席子找到這兩年存下的通寶,全部塞到袖裡,三步做一步地往窄巷外跑去。
左右她一個冷宮棄妃,入宮以來連那昏君的面都沒見過,在後宮查無此人,隻要跑得夠快,想必不會引起叛軍的注意。
李瀛還未跑出永巷,便驟然停下,彎腰縮在路邊一隻大水缸後面,眼睜睜看着往日一向緊閉的青瑣門大開,一道道空洞漆黑的宮門外,火光沖天,刀劍飛舞,幾乎要燎亮天幕。
到處都是手執犀渠利劍的叛軍,根本無路可走。
看來,今夜她沒法出宮了。
李瀛一手死死地捂住嘴,一手揣住沉甸甸的通寶,生怕發出一點聲音,一動不動地縮在水缸後面,就這麼一直熬到了翌日清晨。
天邊泛起魚肚白,外邊的動靜逐漸平息,宮道裡洇開一地刺目的血色。
她趁着叛軍離開,壯着膽子,小弧度地活動了一下酸痛的手腳,随後發足奔跑。
破曉時分的冷風裹挾着雪粒子直往她面頰上撲,袖裡的通寶相互撞擊,發出丁零當啷的脆響。
剛跑出永巷,宮道旁蓦然橫出一柄長刀,擋住她的去路,伸刀的将士惡聲惡氣地質問:“你是何人?”
李瀛看也不看他一眼,腳步不停,低頭屈身,直接從刀下鑽了過去,直起身如脫兔一般飛了出去。
徒留那将士愣在原地,好半響才回過神來,連忙大喊:“抓住她!”
一時間,叛軍烏壓壓地從四面八方湧來,洞開的朱紅宮門被一道道合上,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嘎聲。
李瀛從袖裡掏了一把,頭也不回地朝後面擲去,一枚枚圓片被抛到半空中,在日頭下閃爍着耀眼的金光,異常晃眼。
圍剿她的将士以為是暗器,不約而同地後退半步,揮刀打落在地,定睛一看,這才發現原來是通寶。
這些通寶是她在永巷裡縫了無數件繡片,省吃儉用攢了兩年才攢下來的,隻等着宮禁最為疏松之時,用來打點宮人,離開這座宮城。
哪知鎬京城破得措不及防,一眨眼叛軍就殺進來了。
李瀛顧不得心疼,一股腦地跑,心裡隻有一個念頭,跑快些,再快些。
眼前叛軍步步圍堵,她隻得見縫插針,哪裡有空隙便往哪裡鑽。
一番追逐過後,李瀛幾乎筋疲力盡,隔着一簾厚厚的雪幕,瞥見不遠處連栱的黃琉璃瓦重檐庑殿頂,層層疊疊似金浪起伏,那是……乾清宮!
越過千萬道漢白玉階,殿前寬敞的月台上赫然站着兩道高挑勁瘦的身影。
比起四面将士嚴陣以待的模樣,那兩名男子手中既無犀渠,也無利劍,看起來與兵亂格格不入,姿态慵懶閑适,居高臨下,漫不經心地俯瞰整座禁宮。
她猶豫一瞬,迎着刀剜似的寒風,提裙大步跨過玉階,氣喘籲籲地跑到月台上。
終于看清其中一人身上套着鎏金鎖子铠,渾身都包裹得嚴嚴實實,粼粼金甲上覆蓋着一層薄薄的融霜,森寒肅殺,渾身上下都透着生人勿進的煞氣。
至于另一人,李瀛早先注意到的是他的臉,眉眼神儀秀異,瑞鳳眸微挑,眉尾斜飛入鬓,一身纨素襕衫,勁腰飾配紛砺七事,似文似武,衣沾雪,無需羽衣,不改昱耀,立在鮮血逶迤的長階上,無端有一股垂憐世人的慈悲感。
看着像是個好人。
李瀛打定主意,當機立斷,拜倒在那人面前,凍得幾乎沒有知覺的雙手緊緊地攥住他纨素潔淨的衣角,“求您救我!”
然而,頭頂半天沒有傳來聲音,追趕她的将士緊随其後跑了上來,心有顧忌,不敢碰她,緊張地發問:“陛下,謝公,此女應當是先帝妃嫔,如何處置?”
原來,這兩個男人,一個是帶兵造反的陳郡藩王,一個是陳郡謝氏中人,瞧着地位不低。
那人并未作答,李瀛陡然感覺到握在手心裡的衣角無聲無息地滑走,似乎是被人輕輕抽走了,頭頂陡然傳來一道低沉悅耳,漫不經心的聲音,清淩淩的,不過寥寥幾字,便定下了她的生死。
“拖下去,殺了。”
李瀛愕然。
身後将士不再遲疑,血迹斑斑的長槍劈空而來,破開一片凜冽風雪,溟濛雪霧中寒光一閃,直沖李瀛的肩膀。
風聲疾厲,李瀛矮身避開,忽覺鬓發一松,視線上方掠過一泓朦胧柔軟的虹色。
她擡眸,發現自己用來束發的五色帶被高高地挑在槍頭鋒刃上,鴉黑烏發如瀑垂落。
她顧不得绾發,披頭散發,恨恨地望向那位一身纨素襕衫清冷出塵的青年,字字句句,擲地有聲:“我亦是陛下的子民,豈可當着陛下的面,如此草菅人命?”
美人怒目,濃黑霧髻順着薄肩滑落,淩亂似一捧霧氣的發絲蜷在微陷的白皙肩窩裡。
鬓邊綴着一兩棟未化的冰淩花,烏發雪肌濃墨重彩,色如瑞雪映燈,眼波明,兩泓清澈見底的眸子亮得驚人,火星灼灼,眼尾微翹,似兩把小鈎子,暈開一小片韫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