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原來你們不知道。這是一盞指引燈呀!”船夫解釋說,“火苗附着的枝條是神木的枝條,枝條上的,是帕蒂家嫡系的人在三十五年前點燃的火焰。
“你們看,這裡有大大小小數不清的島嶼。整個啼音湖就是一個水和島的迷宮。這些小島沒有名字,你沒法給它們取名字,你繞過它們離開後再回來,它們就不在原地了。在這片湖上行船是不存在原路返回的,因為路已經不是你當初走的那條路了。在别處,我們可以遵循規律,在地圖上标好坐标,甚至可以在廣袤時空裡為自己找尋一個定點。但是,這片湖更像混沌世界裡的一個縮影,究其根本,就是淩亂無序的。追回不到過去,也設定不了未來,萬物皆是這湖裡渺小遊移的浮萍罷了。不同的是,火焰樹的魔力賦予了燎雲島一個定點,讓它不再是萬千無名小島中的一個,而成了帕蒂印灼和他兄弟的子子孫孫永遠的家。
“我就住在這湖上,這片湖就是我的家。今天我們見過面,相互認識了,以後你們要上島,隻用搖一搖湖邊那棵樹上挂着的風鈴,我就會拿上指引燈過來接你們。你們剛才應該也瞧見了,就是那排串着銅錢的風鈴。那些鈴有風不會響,人去搖了才會響,湖面上的風會把聲音帶到我這裡,我就知道某個姓帕蒂的要回家了。”
“如果沒有指引燈,會迷失在這片湖裡嗎?”瑛時問。
船夫還沒來得及回答,不料帕蒂烏莜先插了話:“怎麼,帕蒂家的這些事,堂弟克崂文都沒有告訴過夫人嗎?”
瑛時隻是微微低頭,沒有作答。
“你們往後看。”船夫對瑛時她們說,“從這裡不是還能隐約看到剛才上船的地方嗎?看得到岸邊,自然就能回得了岸呐!但如果沒有了這盞燈,我們可能會在這湖中兜轉上幾天幾夜也到不了燎雲島。點燃這火的人已經死了,火焰樹也熄了,這點小火苗隻能保存在特制的燈罩裡,要是拿出來也會熄。熄滅了就找不到回家的路喽!”
“這是不是就是爺爺點燃的火苗?”夜冉突然想當然地問。
“啊?”船夫一時語塞,張張嘴還是選擇了不說。
瑛時想要把夜冉叫回到自己身邊,順便把話帶過,可是帕蒂烏莜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不是你爺爺,”他幾乎掩飾不住那幸災樂禍的口吻,“繼焰儀式是由你爺爺的堂兄完成的,那人在你爺爺去世的兩年前就死了。所以,就有了這麼一個可笑的現象——在位人還活着,火焰樹卻提前熄了,這在整個帕蒂家的家史上都不曾見過。”
船上的其他人誰也沒吭聲,即使是船夫也以一種頹然的神态保持着緘默。不過,這沒能阻止帕蒂烏莜繼續往下講:
“你爺爺的那位堂兄叫帕蒂成實,這世上最後一個能點燃火焰樹的人,帕蒂印灼真正的後人。”他有意強調,然後又好似想起了什麼,對瑛時歉意地補充道,“哦,當然,還有夫人你的丈夫。”
他們正說着話的時候,西邊落日已經顯現。湖水漸漸變為耀眼的橘紅色,濃烈恣意。小小的船隻仿佛被困于一片燃燒的湖水之中,在視線所及之處皆是爐火般的顔色,讓人看着都感到喘不過氣來。
“不知道夫人對帕蒂成實的事了解多少?我想,恐怕其中有很多連你丈夫都知之甚少吧?”帕蒂烏莜問完,就好像把周邊所有聲音都切斷了一樣,他帶着一種強勢的氣場靜默等待,堅持要等來瑛時的回應。他仿佛在告訴瑛時,他不喜歡一個人唱獨角戲了。
瑛時了解自己的丈夫。克崂文沒有告訴她關于指引燈的事,是因為很可能在他看來這是件不值一提又無趣的小事。有什麼稀奇的。他會嗤之以鼻地甩下這句話,這裡面的火焰畢竟不是出自他父親的手,有什麼好提起的呢?克崂文雖然脾氣火爆,卻并不是一個性直口快的人,他有他别扭的地方,也很會保守某些秘密——那些讓他難堪的,關于他自己或者家族的醜聞。但他确實告訴過瑛時關于帕蒂成實的故事,因為這其中有部分跟夏維娅有關。凡是和夏維娅沾邊的事,克崂文從來都不吝于分享。另外,在搵湯的時候,雲翎也向她透露過一些。
“我當然知道成實,他是家族裡不可多得的人才,天賦異禀。他為帕蒂家點燃火焰樹的功勞,我們自然都清楚。至于别的,既然成實已經去了多年,也沒必要再拿出來指摘逝者了。”瑛時說。
帕蒂烏莜聽完,一邊搖頭一邊發出哧哧的笑聲:“夫人怎麼知道我要指摘逝者?”他又一次像在馬車裡那樣饒有興趣地靠向瑛時,逼視她的眼睛,露出暧昧的神情,語帶促狹:“既然他們派我過來接夫人上燎雲島,我就該像艋伯那樣做個向導,也來介紹介紹這裡,這片湖上發生過的事——
“你們可能不知道,如果帕蒂成實的祖父沒有在一個雨天可笑地被雷劈死,帕蒂家家主的位子恐怕還輪不上帕蒂寒拓來繼承,更不用提他的兒子裴嵘了。想當年,要做帕蒂家的繼位人,沒有火體質的根本不會被考慮在内。畢竟,嫡系除了這個,還有什麼其他用處呢?”
“人真的會被雷劈死嗎?”夜冉站在船夫身邊好奇地問。她以為這隻是大人們咒罵時用的說辭。
“夜冉!”瑛時不悅地叫住她,随後又輕聲說,“到媽媽這裡來。”
帕蒂烏莜看着走過來的小女孩,舔了舔幹幹的下嘴唇,咧出一個怪異的笑,意味深長道:“當然,如果是發生在嫡系成員的身上就一點兒也不奇怪了。
“你們知不知道,裴嵘曾經想過讓成實作為自己的繼位人?當時他隻有一個剛出生的女兒,顯然沒有火體質;一個兒子,卻是早年自己在外犯下的一個錯誤。”他看向瑛時,“一個讓他懊悔不已的錯誤,聽說事後他甚至不願意多看那女人一眼。他對自己的堂兄寄予了厚望,隻要成實能夠娶妻生子,你公公裴嵘是很願意把家族掌權人的位子重新還給成實的,哪怕他知道他母親會第一個站出來反對。不過,裴嵘一向都比他父親更有個性,至少不會完全讓晨國公主牽着鼻子走。夫人現在知道成實他不隻是天賦異禀這麼簡單了吧?
“隻可惜,夏維娅出生後沒多久,他就莫名其妙地死了。”
就像他之前有意提起她的娘家一樣,瑛時明白這又将是一場富于暗示的談話,包括他所說的和即将要說的。
“克崂文告訴過我,成實死的時候,夏維娅已經三歲了。”瑛時糾正道。
“是,是,三歲。”帕蒂烏莜露出一個和善可親的微笑,眼神卻透着蹊跷,“也就是在那三年裡,他發了瘋。
“最開始,他隻是失眠,到了夜裡無法入睡。他總說不是他不想睡,而是他害怕睡着後跌入到那個可怕的夢境中。不過,他又不願意說出自己究竟夢到了什麼。有幾個晚上,當他喝過摻了助眠藥的湯終于睡着的時候,不少仆人都聽到從他卧室裡傳來一聲聲凄厲的哭喊。沒有人聽過那樣慘的喊叫,他們不得不沖進他房間把他搖醒。據說,成實醒來時渾身都是汗,甚至在夢裡把身下的床單都撕裂了。他發狂地對搖醒他的人大叫,要他們去看看火焰樹,說那上面的火不是他點燃的火;他還反複詢問仆人們此地是不是陰間,為什麼他能看到他祖父和父親在城堡裡遊走?諸如此類的瘋言瘋語。大家都吓壞了,沒有人再敢為了他的健康,為了能讓他入睡,在他的食物裡偷偷加助眠的藥了。
“慢慢地,他就成了家裡一個不睡覺又極度敏感的瘋子。形容枯槁,憔悴得像一個紙片人似的。他又開始憎恨紅色,凡是帶紅色的東西都不允許出現在他面前,不然他就會暴怒摧毀。他甚至還嘗試要毀掉火焰樹,而且真的提起過一柄斧子直奔白鹿林去了。那時,燎雲島上的人已經時刻提防着他了,他當然沒能得逞。其實,隻要他沒有真的把火焰樹給砍了,其他的都還是小事,帕蒂雪芙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到底要看在他為裴嵘完成繼焰儀式的功勞上。我猜,成實發瘋應該也遂了她老人家的心願吧。你想,至少她兒子不會再萌生出要把家族繼承人的位子重新還給成實的蠢想法了,是不是?可惜——”帕蒂烏莜望着空蕩的湖面,輕描淡寫地說,“成實死的那天偷偷抱走了三歲的夏維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