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廂裡的時間流逝得異常緩慢。
帕蒂烏莜和她們同乘一輛馬車。自從上車後,這人就幾乎不再與她們說話了,他閉目養神,正襟危坐在那裡,卻給人一種滑稽的感覺。
瑛時實在想不到明昭會派一個黑系成員過來接她們。雖然克崂文已經做了十年的石像半島領主,但他的身份在家族裡仍然飽受争議。大部分黑系成員幾乎一邊倒地支持夏維娅,從不把克崂文真正當做嫡系的一員來看待,這其中就包括了西埃城的那一大家子,以及冥南谷領主帕蒂鐘譽。瑛時想,作為鐘譽的外甥,面前坐着的這人對她們的看法應該是顯而易見的。
馬車行駛在去往燎雲島的山間小徑上,沉悶的空氣擠壓在左右搖擺的車廂中。夜冉挨着瑛時坐在車廂的一邊,大部分時間她都盯着窗外看,偶爾也會偷偷瞟一眼對面閉着眼的古怪男人。
“媽媽,野兔!”夜冉忽然驚喜地拉起瑛時的衣袖叫道。
“在哪?”瑛時問。
“看到了嗎?從那棵樹後面跑過去了。灰色的,很胖的一隻!”夜冉指着道路旁邊的樹叢叫道。然而,她意識到車内還有外人在,趕忙把聲量壓低了。
帕蒂烏莜并沒有理會她們。他仍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悠然又倦怠的樣子。
瑛時看到了夜冉所指的兔子,灰絨絨的身影敏捷地躍入樹叢後面不見了。窗外濃蔭蔽天,道路兩旁的參天大樹交錯糾纏,在上空織成一條又高又長的綠色廊頂。斑斑點點的陽光穿透枝杈縫隙落在車輪前方的羊腸小徑上。清爽宜人的微風徐徐吹來,帶着溫煦的夏日氣息,也抖動起層層樹葉,使得地上數不盡的光點随風律動,時隐時現。
瑛時感覺自己宛如置身于一場涼廊仲夢當中,夜冉依偎在她身邊,一株株樹木猶如往事昨日般擦身而過。她還回憶起了面前這個男人在庭院水池邊向她們講述的那件事——那個關于帕蒂茵萊的故事。他自然是别有用心,卻也沒有歪曲事實。夫揚确實十有八九殺了那孩子,也低估了一個母親對孩子的愛。
瑛時低下頭,親了親身邊夜冉的小腦袋。沒有完美的人生,瑛時想,隻有取與舍。世間萬物,逃不開無處不在的平衡。你以為的圓滿不一定帶來幸福,以為的殘缺也不全是遺憾。縱然帕蒂夫揚如此寵愛妻子,造就了她的一生,也會給她帶去無法磨滅的傷痛。
馬車行駛了許久之後,帕蒂烏莜緩緩睜開眼睛。他帶着狡猾而頑皮的神情,直勾勾地盯着瑛時看了好一會兒,突然開口道:“我聽說,夫人的娘家延岑氏和雪掩的伯弗王室有着沾親帶故的關系?”
瑛時沒有想到他一開口就提起這個,點頭回答:“我的曾祖母是厲王伯弗弿的妹妹。”
“啊,正統的茹穆王朝王室的後裔,能與帕蒂家結合,也是我們的榮幸。”
又來了。瑛時意識到接下來的談話又将令她為難和疲憊了。
“明昭的妹妹淩岚嫁與的珀奚家族,恐怕跟你們延岑家關系不怎麼好吧?”帕蒂烏莜帶着狡黠的腔調刻意問起。
“是,他們都是如今的雪掩王伯弗桑的擁護者,而我父親當年并不認為王位該由伯弗桑繼承。”瑛時坦然道。
“王位該由伯弗煥的獨子而非他弟弟繼承。” 帕蒂烏莜接過瑛時的話。
“我父親是這樣認為的。”
“啧啧啧——”帕蒂烏莜一臉惋惜地搖着頭,嘴裡念念有詞,“可憐的布塞家族,響當當的雪掩名門,就因為支持伯弗煥之子被滅了全族。延岑一家卻能夠在那場宮廷政變中活下來,你說,會不會就是因為你曾祖母的關系?”
有那麼一瞬,瑛時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無法相信在有生之年,在南聯盟這個地方,還會聽到有人和她提起布塞這個姓氏。
這個姓氏已經消亡多年,是她全家人都不願去觸碰的傷疤。她兒時同布塞家的女孩們一塊兒長大,兩家人親密無間;她母親在她年幼時就打算着以後要将她嫁入布塞家,作為兩個家族世代同盟的紐帶。而現在,當這個姓氏再次被提起,卻讓她感到恍如隔世。
瑛時覺得一陣心亂,但很快恢複鎮定,她淡然地回複:“不,不是。布塞當年是雪掩最顯赫的家族之一,他們與王室的血緣關系要比我們親近得多。可能是我們延岑家人微言輕,在伯弗桑眼裡不構成威脅罷了。”
帕蒂烏莜笑了笑,前額一绺汗濕卷曲的頭發散落在眼睛上。他彎下腰,身體前傾,兩隻手交握在一起,手肘靠在大腿上。他微微擡頭,那張幹瘦暗黃的臉不斷向瑛時迫近。
“過兩天,淩岚和她丈夫就要抵達燎雲島了,不知道他們的到來會不會讓夫人感到不快?”他饒有興趣地問,那雙犀利的眼睛始終緊鎖在瑛時身上。
瑛時沒辦法與他拉開距離,隻好迎着他的目光,耐性地回答:“珀奚家隻是效忠了他們認為的合法繼承人,和我父親一樣。抛開觀點不同,我不會對淩岚一家抱有成見的。”
“夫人好胸懷,能放下這樣的世族仇恨。您應該還記得,對布塞家全族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垂髫孩童下狠手,采取行動的可是珀奚……”
“我看到湖水了!”夜冉伸過手來拉着瑛時興奮地說。
這一次,瑛時撇下了面前的男人和他那戳人心骨的問題,跟随夜冉朝窗外望去。道路從樹林裡伸出來,通往廣闊平展的草地,蔥綠的草地如地毯般向前鋪開,一直延伸向鱗浪層層的浩淼湖泊。
漫漫湖水,純淨湛藍,與天同色,深藏在雲蒸霞蔚的群山之中,透着令人心曠神怡的甯靜之美。
“是啊,那兒就是啼音湖。我們就要到了。”帕蒂烏莜收回咄咄逼人的目光,轉開臉淡淡地說。
馬車在草地上奔馳,遠處樹林的斜影正不斷拉長,太陽已經逐漸向西轉移。當他們停靠在湖邊的時候,帕蒂烏莜先走出車外,禮節周到地将瑛時母女一一扶下車。他又恢複了之前的冷淡和沉默,沒有再提起延岑家的過往。
今天的天空格外清朗,銀燦燦的湖面像覆了一層雪紗。瑛時擡起手遮在眼睛上方,擋住傍晚時分依舊刺眼的陽光,她被面前的美景深深震撼住了。幽深的藍,蒼翠的綠,明亮的黃,火熱的橙紅,每一種顔色層層遞進,從清瑩透明的湖水到點綴在山林間的嬌豔紅葉。永夏地無休無止的夏日陽光和一碧萬頃的啼音湖将光影與色彩,活力與幽靜,鬼斧神工般地交織成了這世間所能找尋到的最美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