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一覺睡得極不安穩。
支離破碎的夢境如同走馬燈一樣紛繁複雜,閃現而過之後又被左伊迅速遺忘。那些錯亂交織的人和事,怪異的畫面,蒼涼的背景,讓他即使知道自己在做夢也依然感到不安和悲傷。
夢境不斷切換。很快,他來到了一座古塔前。跟記憶裡的不同,它完好無損地與他對視——精細的浮雕紋理,齊整的石磚和熠熠生輝的錐形塔頂,仿佛剛剛從坦氏族的工匠手中建成。它在邀請他進去。
左伊拾階而上。塔下的墩座太高了,台階又陡又窄。當他走完第一層墩座,轉身朝後望去時,已經看不到地面,往下都是白茫茫一片。這座塔仿佛坐落在雲端。
不對呀,左伊想,它沒有這麼高。前不久我剛見過它,它依然站在一片廢墟的正中央,孤零零地望向四周的斷壁殘垣,望着帕蒂家留給它的傷疤。
你到底要不要進來?它問他。
左伊加快了腳步,仿佛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在催促他。快點,再快點!他不斷加快速度,到最後幾乎手腳并用地爬完了第二層墩座。當他跑進塔内,卻看到了自己在酒樓後巷看到的一幕:默禮抵在斯木胸前,拽着他的衣服痛苦地低吼,而帕蒂卡卡就站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嗜血而瘋狂地笑着。
左伊想要沖過去,默禮卻突然轉向他,不停地搖頭。
來不及了。默禮說。
他看向左伊的身後,左伊也跟着轉頭。圓塔的門洞外,一片猩紅色的世界。那是日落的晚霞浸染了整片天空。
死者得到了祭品,亡魂才能永駐。左伊想到這句話。
左伊是被一種奇特的鳥叫聲吵醒的。
那聲音好似鹧鸪鳥的叫聲,但是不全像。震耳的啼鳴回蕩在曲折巍峨的峽谷之間,又從遙遠的那一頭傳回餘音,化入底下湍急的潺潺水流聲中。
很難想象如此洪亮的鳴叫,會出自什麼樣巨大的禽鳥。
左伊原以為這奇特的鳥叫聲隻是夢境的一部分,包括他所感知到的回音遊走的峽谷——都隻是讓他在沉睡中飽受煎熬的惡夢片段。
他夢見自己狂怒地毆打一個倒在地上的男人,而他的異母弟弟則渾身是血地蹲在一口水缸邊哭泣。那口水缸實在太大了,他的弟弟蹲在它旁邊無疑像一隻可憐的耗子。夢裡的他不得不把地上的男人拖到離水缸遠一些的地方。他害怕自己揍人的動作會無意間碰翻水缸,讓那孩子受到更多傷害。左伊還夢見了不久前被他殺死的那個女孩。她那被河水浸泡得面目全非的屍身緩緩地漂到他面前。她說她也是帕蒂家的一份子,卻被他親手扼斷了性命。
還有許多淩亂的片段和離奇的異象,在左伊沒來得及醒來之前,就已經像沉入意識深海的水墨畫,在他記憶中迅速模糊直至消失,隻留下一張張帶着淺色印迹的白紙,證實它們曾經存在過。左伊的神經得不到絲毫放松,始終在夢裡緊繃着。鳥叫聲還在繼續,如同又一場惡夢開始的前奏,但是當聽覺越來越真實,各種感官逐漸蘇醒的時候,他才明白這隻巨鳥就站在離自己不到十步遠的地方。
天已經亮了,至少已經泛起了魚肚白。
左伊立刻察覺到不對勁——這裡不是他昨夜陷入沉睡的地方。他記得自己是從一個山坡上跌落下去的,那下面有一片不小的泥潭,或是水塘,并沒有什麼奔流的河水。他相信那一段記憶是發生過的,而非夢境,因為此刻他腿上的跌傷正疼得無比真實。
他怎麼會到這兒來的?
左伊撐起身體張望四周,還沒來得及看清周圍的景象就感到一陣眩暈,視線也随之變得模糊。他頭痛欲裂,發出頹喪的呻吟,最後不得不重新躺下,像個宿醉的酒鬼。不過,他現在至少知道,這裡位于一處河谷。而他昨夜之所以會如此反常地陷入沉睡,也跟祭司脫不了幹系。
因為那人現在正站在峭壁邊緣眺望遠處,而不斷發出鳴叫聲的巨鳥就在他身旁。
左伊閉眼休息了好一會兒。他渾身冰冷,連血管裡流淌的血液仿佛都是涼的。
“知道這兒是哪裡嗎?”祭司那具有磁性的聲音傳來,背對着他問道。
左伊用手肘勉力支起上身,張開疲憊的眼睛看向前方。祭司身旁站着的是一隻體型巨大的雙頭鸓鳥。左伊小時候曾經聽他的父親提到過這種神鳥——它們常年栖息在霧氣氤氲的梓崇山一帶,蹤迹神秘,數量極少。這鳥兒渾身長滿了豐腴而光亮的紅黑色羽毛,頭頂上鮮紅修長的絲質羽冠呈弧形向上翹起,如女人的頭發在風中飄灑随意,它身後那撮粗黑的尾羽則像扇形的笤帚垂至地上。鸓鳥伸着兩根細長的脖子時不時地看向祭司,來回擺動,兩隻腦袋長得也不盡相同。
“不知道。”左伊對着祭司的背影回答道。
“你知道的。龍池告訴我說你知道。”喻沙的語氣非常堅定。他雙手交疊于背後,始終沒有轉過身去看一眼那個年輕人。他的腳下是垂直的山崖,谷澗深邃,咆哮的河水從這裡奔湧而過,開辟通向殒海的出路。
左伊不說話。
“那位占蔔師,是我派去接近你的。他是我的一位老朋友。他說,你對那頂王冠興趣不大,所以他沒能從你身上查出王冠的下落。但是,他也把他看到的其他一些事情告訴了我。”
喻沙說着轉過身來,臉上流露出令人望之生畏的忍耐。
“所以,我再問你一遍,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嗎?”
“應該是在晨國的地界吧……再過去……就是殒海,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左伊回答道。
“你不需要猜,你不是第一次來這裡了。”喻沙對左伊的謊言步步緊逼,“這條河谷,被原住民稱為忏悔谷,通往海底地牢的入口就在這兒附近。”
“你認為我把王冠藏在了鲛人建的地牢裡?”
“我隻想知道你對海底地牢有多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