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大片枯木如蜘蛛網一般交織在這片荒地上。彎曲的枝桠彼此糾纏,在無盡的夜色中将左伊層層包圍。
他為了擺脫祭司的追捕,無意間鑽入了這片地方。現在他卻像溺水之人掙紮于朽木枯枝彙集成的汪洋大海裡,一種害怕被裹挾、被淹沒的恐懼浮上左伊的心頭。
他奮力撥開面前蠻橫伸展的樹枝,任憑這些尖利的觸手戳破他的皮膚,在他臉上留下一道道血痕。
就在不久前,左伊記得自己還在浮厘鎮黑黢黢的巷道裡胡亂逃竄,試圖甩掉緊跟在後面的祭司。他從一間沒有燈光的房舍外牆邊摸索經過,沿着房舍前的小徑一路狂奔。當他發覺堅實的地面開始變得柔軟,腳下不斷絆到凸起的樹根時,他已經來到了浮厘鎮外的荒地裡。
他誤打誤撞走入了這片地方,之後就再也覺察不到除自己以外其他人的動靜。這是唯一值得欣慰的事——他可能已經擺脫了祭司的追蹤。沒有誰能夠在這種地方悄無聲息地跟在他身後移動。
不如坐下來歇歇吧。左伊心想。他的手腳累得發抖,整個人因為疲乏而神思恍惚,好幾次差點被橫在腳前的樹根絆倒。今夜發生的事總在他心上萦繞,就像這裡盤根錯節的枯枝一樣包圍着他,讓他感到憂慮和煩躁。
不行,還不是休息的時候,至少不是在這裡。左伊甩甩頭,努力維持精神。他可是在逃命。他應該趁着夜色走得越遠越好,沒有人願意在這種鬼地方待上一整夜。
他對這片枯木林的厭惡像一股奇異的力量在支撐他,令他振奮,身上的疲乏也變得可以忍受,甚至無關緊要。他繼續朝前走,聽着若近若遠的地方傳來烏鴉的叫聲。幾隻,十幾隻,二十幾隻……它們振翅的聲音紛紛揚揚,數量不少。這些食腐者的聚集,讓他不禁想到酒樓後巷裡那具突然站起來的屍體。左伊清楚地看見它褴褛破碎的衣服下露出的屍斑。屍體睜開了眼睛,它渾濁的瞳孔裡仿佛是有意識的,似乎還留存着殘破的靈魂,隻聽命于将它喚醒的那個人。
被烏鴉吃了個幹淨的屍體還能被喚醒嗎?左伊想,那姑娘能做到嗎?
正當他思索這些事的時候,一隻烏鴉襲擊了他。兇悍的翅膀扇打在他臉上,把左伊吓了一跳。
不知過了多久,左伊終于精疲力竭地從這片枯木林中掙紮出來。沒有困在這裡面已經是萬幸。他現在完全辨不清方向了。
再往前,地勢越來越高,左伊知道自己正在往山坡上走。密集的山林就隐藏在前方無止境的黑暗中。樹葉在風中搖擺,簌簌作響,空靈詭秘的鳥叫聲突然劃破夜空,讓人聽了不由地毛骨悚然。
身後有動靜,細微的聲音,像鞋底輕輕碾碎枯葉的聲響,幾乎被遠處的風聲所掩蓋。但這足以讓左伊瞬間感到頭皮發麻——是祭司,一定是他!
左伊朝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一點紅光在蒼茫的夜色中微微閃爍,像燎原的火苗在那裡安靜等待,準備伺機迸發焰火燃盡所有。那是祭司胸前的紅寶石。
左伊迅速轉身,奔入前方漆黑的山林。
他想着各種辦法改變路線兜圈子。但是祭司似乎總能比他略勝一籌,每當他以為徹底擺脫了那人的追蹤,想要舒一口氣時,祭司又突然出現在他的身旁附近,仿佛從來沒有被他甩開過。
左伊知道自己一旦被抓住,結果都是個死,不管他是否說出王冠的下落。盧揚荊權的屍體,祭司想必也發現了,他沒有理由放過自己。
盧揚荊權,還有默禮……默禮現在也許還躺在“雜貨屋”的後巷裡,雙手浸泡在冰冷的泥漿中。他甚至想不起自己是否合上了默禮的眼睛。
天啊,他完全不記得了!他不應該讓默禮暴睜着雙眼躺在那兒,他做事不應該如此粗心!還是他已經幫他合上了?
這些漫無邊際的擔憂,像一粒煩惱種子播入左伊的腦海,随後迅速生根發芽,遍地開花,無法遏制。他嘗試着把注意力放在擺脫祭司這件目前最急切的事上。但是默禮的臉,朗汀宗拓的臉,還有斯木那張陰謀得逞的臉,總在他的意識裡打轉。
左伊感到胃裡陣陣痙攣。他口幹舌燥,胸膛拼命地渴求新鮮的空氣。然而,腳下的爛泥地裡總是彌漫上來一股潮濕的土腥味,像動物内髒腐爛後的味道,讓人聞了隐隐作嘔。他感覺到了身體強烈的不舒服,或許因為疲乏,或許是過于驚慌,這種不适感從他逃跑之前似乎就存在了,像某種惡心的重物壓在他的心頭和胸口。
他不知不覺來到了山坡陡峭的一面。左伊決定從這裡下去,找一處凹陷的地方躲藏起來。
他小心翼翼地探出腳往下爬,下面并非是他想象中的一堆堆草叢或者高大的樹木,而是一片密密麻麻的矮樹叢。它們仿佛有意阻擋那些不請自來的闖入者,在左伊的腳下動不動驟然斷裂,噼啪作響,企圖暴露他的行蹤。
你真是選了條好路。左伊在心裡自嘲道。
他試着避開那些矮樹枝。當他把腳伸向沒有阻擋物的地面空隙時,濕滑的土壤讓他失去了重心,另一隻腳也跟着踩彎了樹枝,整個人急速向下跌滑。那些矮樹根本無法阻擋他的下滑之勢,他的雙手慌忙地想要抓取可以支撐的東西,卻徒勞無果。最後,他整個人摔在了山坡的一處緩沖帶上。
他幾乎跌昏過去,許久都爬不起來。
左伊就這樣任由自己躺在草堆和石塊之間,感受着全身的痛楚,等待祭司找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