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羽柃十歲那年,第一次見到了在她生命中扮演了父親這個角色的男人。
那也是她第一次從旁人的口中認識到,血緣關系,有時候并不能代表親情。
她冷眼看着這個在她母親突遭意外後立刻尋上門來的男人,聽着他虛情假意的自責,一邊口口聲聲說着“對不起”,一邊卻站在自以為的道德制高點逼着她瀕危的母親簽訂遺體捐贈協議。
僅僅隻是因為,他在大衆面前公開宣布要資助的孩子重病需要換腎。
甚至在此之前,他完全沒有想過,她的母親的腎是否适配。
那時候的蘇羽柃雖然年紀小,卻不傻。蘇子明的突然到來本就讓她心生戒備,母親遭遇意外生命垂危令她惶恐不已,她知道自己沒可能再承擔任何意料之外的事故了。
她隻想和母親安安穩穩的活下去。
偷聽到蘇子明和母親談話的她找到了醫生,清楚的了解到了蘇子明口中所謂的捐贈協議的性質。
那一刻,蘇羽柃隻覺得心底燃燒的怒火要将她灼穿。
她的媽媽還沒到無可救藥的地步,而這個自稱是她父親的男人,竟然在此時就打上了她媽媽遺體的主意?!
想到自己和母親相偕生活了十年,他都不聞不問,當兩人從未存在,卻在媽媽一出意外就立刻找來,開口就要遺體!
這一件件聯系起來,真相已然呼之欲出。
或許,這一場事故根本不是意外,而是人為!
而現在,這個兇手卻大刺刺的站到她們面前,厚顔無恥地提要求!!
蘇羽柃恨不得一刀捅了他!
那一瞬間翻湧上來的憤怒的情緒直接淹沒了蘇羽柃的理智。
她躲在醫院走廊,挑準護士走來的時機,故意撞了上去,道歉的同時趁着護士姐姐不注意,悄悄藏了一把手術刀,面不改色地回到了母親的病房。
隻是可惜等她回來的時候,蘇子明已經離開了。
面對媽媽,蘇羽柃的理智瞬間回籠,她不動聲色的把手術刀藏得更加隐秘,臉上無比自然的綻放出燦爛的笑容,宛如一個乖乖女。
沒人知道那一刻蘇羽柃内心有多可惜。
隻差一點點,她就能讓那個人渣永遠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
她本想等一等,等下一次。她以為還有機會的。
當天夜裡九點五十七分三十四秒,蘇羽柃沒能等來蘇子明,卻等來了一紙死亡通知書。
而她,則被蘇子明以她母親遺囑的理由帶到了蘇家。
在這期間,蘇羽柃無數想過把她曾經想做卻沒能及時做成的事繼續下去。
畢竟她才十歲,還是未成年人,縱使殺了人,也隻是進去呆上一段時間,留個案底罷了。
可她最終隻是把刀藏在了袖子裡,任由蘇子明把她帶回了蘇家。
不值得。
為了這樣一個人渣而搭上她母親費盡心思保下來的自己的人生,太不劃算了。
也正是因為蘇羽柃最終改變了的想法,她才能進入蘇家,得以見到未來影響了她前世今生的最大變數。
——
回歸蘇家的第二十三天,蘇羽柃終于見到了旁人口中不學無術的纨绔少爺蘇逸。
少年翹着腿靠在沙發椅背上,純黑的頭發細軟卷曲,薄唇挂着漫不經心的笑,修長的手指間夾着三顆彈珠把玩着。
蘇羽柃從二樓下來,正對上蘇逸掃過來的目光。
棕色的瞳孔在陽光下變成淺色,折射着光,讓人不由自主的被吸引、驚豔。
但再往深一點去看,卻會發現,這雙看上去明亮的眼睛裡,連一絲一毫的溫度也無。
蘇羽柃立在了原地,自進蘇家以來就沒有任何變化的表情終于出現了小小的松動——挑了下眉。
真有意思。蘇羽柃心想,傳聞中一無是處的蘇家大少爺居然還會有這樣讓人看不明猜不透的眼神,蘇人渣知道他疼愛的大兒子其實是隻批了羊皮的狼嗎?
哦,這話也不對,那個人渣哪裡知道什麼叫做疼愛,他大概隻會“疼愛”吧。不然這位大少爺不至于故意給自己落個纨绔子弟的名聲。足以說明這對父子之間的感情有多薄弱。
蘇羽柃看出了蘇逸的不簡單,但她并不打算說破。先不說她并不清楚蘇逸掩蓋自己真正實力的原因,就說她本就對蘇子明深恨不已,這父子倆感情不和正合她意。
更何況,在不知道對方底細的時候貿然出手,可不是蘇羽柃的作風。
隻是她不想惹麻煩,麻煩卻偏偏要找上她。
就比如現在,這個上一秒還被蘇羽柃稱贊深不可測的少年,下一秒卻用十分欠揍的腔調陰陽怪氣地大聲嚷嚷:“爸!這哪兒來的野丫頭?怎麼在我們家裡面?該不會又是您從哪個旮旯裡撿回來的乞丐吧?”
蘇羽柃:“……?”莫名其妙,幹什麼突然對她進行人身攻擊?有毛病?
蘇羽柃詫異了一秒,很快反應過來,這人估計是在維持他豪門大少爺的人設,拿她當切入口呢!
她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入戲太深的某人,自顧自的倒了杯水,就準備回樓上了。
至于蘇子明?那老東西還在書房裡當着他的好好先生呢,哪裡有空來搭理他們?
但是蘇逸大少爺自覺演戲要演足——誠如蘇羽柃所想,他入戲太深了。于是乎,某蘇姓少年在蘇羽柃經過他身邊的時候,暗戳戳地伸了隻jio,企圖絆倒這個渣爹從外頭帶回來的私生女,給人一個下馬威。
蘇羽柃躲閃不及,眼見就要摔倒在地。她手裡還拿着剛裝好水的玻璃杯,要是摔下去,這個杯子大概率是會碎成渣渣的。
若是一般人,這會兒準要驚呼一聲,然後如了蘇逸的願摔下去。
但蘇羽柃不,她腦子快,眼睛還尖,一眼就瞄到一旁的罪魁禍首下意識直起的腰闆以及伸到一半要扶不扶的手。
作為“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準則的忠實奉行者,蘇羽柃才不會管他是出于什麼理由,蘇逸既然對她出手了,那她就必須讓他付出代價。
在事故即将發生的前一秒,蘇羽柃右腳往前一錯,牢牢踩住蘇逸那隻做完案準備收回的小豬jio,欣賞了半秒蘇逸陡然漲成豬肝色的扭曲表情,然後順着慣性趴倒在蘇逸的身上,杯裡的水順勢傾出,瞬間澆濕了他身上張揚的紅色襯衫。
蘇羽柃猶不滿足,她假裝驚慌地想要站起來,“慌忙失措”地用雙手撐在沙發上,十分自然地令玻璃杯裡還剩下大半的水倒在了蘇逸的褲子上,而且是在一個十分巧妙的位置。
看上去就好像這位風流倜傥的少爺尿褲子了一樣。
起身還免不了腳使力,于是蘇逸有幸再一次被狠狠地踩了一腳。
蘇逸:“!!!”
靠!這小姑娘故意的吧?!看着沒多少肉,踩人還挺疼。腳、腳腳腳!要斷了要斷了!!
蘇羽柃心滿意足地推開來,演技十分到位,臉上挂着驚慌到快要哭出來的表情,嘴裡喊着“對不起不是故意的”,實際上内心:“敢絆我?要不是看在你是在演戲沒打算真傷我的份上,你這隻腳就廢了!”
蘇逸咬着牙,完全不知道蘇羽柃内心所想,他腳疼得厲害,又不肯在蘇家内部崩人設,盡職盡責地黑着臉大罵蘇羽柃,直到動靜太大把蘇子明引了下來,才終于停下來,拖着仿佛殘疾的jio回了自己的房間,關上門嘶嘶的吸着氣,龇牙咧嘴。
語言上的攻擊除非涉及到自己的母親,否則基本對蘇羽柃無效,而蘇逸罵人最不喜歡罵人爹娘。她不痛不癢的聽完了蘇逸“教訓”她的全程,等他離開之後重新給自己接了杯水,半點事兒沒有回了二樓。
這一年,蘇羽柃十歲,蘇逸十三歲,兩位演技帝的第一次交鋒,蘇羽柃完勝。
從那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兩人每次碰面,總要明争暗鬥一番。
大多數時候都是蘇羽柃獲得了勝利,少數時候打成平局後,她還會在之後再算計蘇逸一次。
當然,在旁人看來,都是蘇家大少爺蠻橫無理,經常欺負被蘇子明收養回來的孤兒蘇羽柃就是了。
是的,對外,蘇羽柃隻是蘇子明一時善心大發收養回來的養女。
除了蘇子明,韓女士以及蘇逸,沒人知道她其實是他們老爺流落在外的私生女。
不過這正合蘇羽柃的意。
身上留着這個人渣的血已經讓她嫌惡不已,但這是既定的事實,她也沒有決定或者更改的權利。
隻是如果因為蘇子明當年褲子一脫一提而導緻她現在招人非議,那她絕對會剁了蘇人渣的第三條腿泡酒給他喝。
總體來說,隻要避開蘇子明不見,在蘇家的生活勉強還算不錯。
至于韓女士,那個時候大概是覺得有蘇逸在明面上找蘇羽柃的麻煩就夠了,并沒有在私底下對她做出些什麼不該有的動作。
在蘇羽柃上高中以前,幾人都相處在這樣的氛圍下,各懷鬼胎倒也相安無事。
直到那天,蘇子明道貌岸然的惡心嘴臉終于再次拉來了仇恨。對方綁架了蘇逸和蘇羽柃,試圖以此脅迫蘇子明,讓他為犯下的錯誤付出代價。
當時在幾名綁匪身後被捆住手腳的蘇羽柃和蘇逸幾乎同時在心底冷笑了一聲,暗嘲這些人太過天真,居然會認為蘇子明那個老畜生還有良知和感情這些玩意兒。
盡管他們倆這個時候一個才十四歲,另一個也才隻有十七歲,而綁匪們的年齡平均在三十。
說出去都沒人敢信,兩個未成年居然在嘲諷一群三四十歲的成年人天真!
其實這次綁架,對方原本隻計劃抓走蘇逸一個人的,畢竟在外人看來,蘇逸是蘇子明的親兒子,而蘇羽柃隻是個養女,兩相比較,任誰都會覺得親生兒子更容易引起蘇子明緊張的情緒。
不巧的是,蘇逸在遭遇這一次綁架事件時,剛好正在找蘇羽柃的麻煩。
理所當然的,這群人幹脆連蘇羽柃一塊兒綁了。
也就是說蘇羽柃是被蘇逸牽連了。
在明知道不會有人來救援的情況下,兩人起初都沒有輕舉妄動,一路上十分安靜地任由幾人将自己帶到了一座廢棄建築樓裡。
蘇羽柃不動聲色地觀察,發現這群人并沒有槍支類的武器,最具傷害力的就是一把磨得锃亮的菜刀。
再看周圍的環境,進來之前蘇羽柃有注意過,這裡是片舊居民區,居民樓普遍隻有兩層高,在它們的牆上都印着一個鮮紅的“拆”字,無論是路道還是走廊上,都看不見一丁點兒人影。
可見從這裡逃出去後能立刻尋求到幫助的可能性基本為零。
蘇羽柃快速在心底計算了一遍自己和對方在武力值上的差距,對方一共有五個人,有胖有瘦,都是三十歲左右的成年男子。身上的黑色衣服都是嶄新的,看不出什麼信息。
但蘇羽柃注意到,這五個人的手掌關節處都有厚厚的一層繭,而且位置基本一緻,想來是同一個工地裡出來的。
既然如此,那麼他們的力氣肯定要比一般人的要大。
目前看來,己方的戰鬥力姑且隻算自己一個人,跆拳道黑帶,算入身型、力氣、沒有武器等條件,她一挑三不成問題,四個勉勉強強,還剩一個就好解決了。
蘇羽柃看了一眼那五個還在和蘇子明那個智障打電話争論的非專業綁匪,被綁在身後的雙手微微一動,原本打成了死結的繩索很輕易就脫落了。
蘇逸注意到了她的小動作,眼底閃過一絲驚訝,擡眼看向蘇羽柃時又變回了平日裡的鄙夷和高高在上,隻是這一次占據更多的是焦慮和驚慌。
蘇羽柃餘光瞥見了他眼神的全部變化,手上的動作一頓,似笑非笑地瞄了他一眼,然後繼續保持着雙手被縛的模樣,扯過蘇逸的手,在他掌心上開始寫字。
掌心是人體的一個敏感點,柔軟的指腹貼在上面滑動,帶來陣陣癢意,麻麻的,像是一股細微的電流遊走在掌心,順着經脈直達心髒。
這感覺強烈到讓蘇逸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面部表情,他下意識想要握拳,又想到蘇羽柃應該是想傳達什麼信息給他,隻好忍耐着,努力把注意力轉移到思考蘇羽柃寫的字上。
——我能打四個,剩下那個交給你。
蘇·戲精大佬·逸險些沒控制住自己飙戲的欲望,好在他清楚他們目前的處境,也明白蘇羽柃并不如表面看上去那麼人畜無害,才沒突然像個傻B一樣大吼大叫着控訴蘇羽柃“非禮”。
但他顯然也沒配合蘇羽柃計劃的意思。
雖然他平時為了表演到位,繃着人設裝外強中幹的纨绔,但就算沒有這個原因,他蘇逸怎麼也是個一米七高的大男生了,遇到危險的時候卻讓一個比他小三歲的女孩子擋在他前面,像什麼話?
所以蘇逸在蘇羽柃寫完那一句話後,不僅沒點頭同意,反而反手抓住了蘇羽柃準備收回去的手,用和她一樣的方法跟她進行交流。
蘇羽柃這才發現,蘇逸不知道什麼時候也解開了捆着他雙手的繩索。
她難得有些意外地挑了下眉,似笑非笑地撇了某個因為綁匪看過來而害怕到面目猙獰的僞·影帝大佬,無聲嗤笑。
蘇逸一點不受影響,手上動作不停,很快寫下了他要表達的内容。
——女孩子家家,不要那麼暴力,打什麼架啊。
蘇羽柃眼神微動。
——你有更好的辦法?
——等着看吧。
綁匪們怎麼也不會想到,在他們自認為捉住了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質而勝券在握,洋洋得意地威脅蘇子明時,人質們卻在悠然自得的讨論着是否需要對他們使用暴力。
不過他們也不需要想到這些了,因為很快,他們就親身上陣感受了一次,在沒有任何武力沖突的情況下,被兩個未成年的小屁孩兒逼到生不如死是種什麼樣的體驗。
之前說過,蘇逸在某種意義上和蘇羽柃站在相同的立場——他們都對蘇子明抱有濃烈的敵意。
但和蘇羽柃不同的是,蘇逸更多的,是殺意。
為了能夠除掉這個令他家破人亡的罪魁禍首,蘇逸一直在暗地裡培養着自己的秘密勢力,五年蟄伏,隻為有一朝能親手報仇雪恨。
早在發現有這樣一群人在自以為隐蔽的跟蹤他時,蘇逸就給手底下的人傳達了這一消息。
被綁來的路上,他在忙着演繹一個驚慌失措、嬌生慣養的小少爺的閑暇裡,甚至還有閑心觀察這幾個非專業綁匪的着裝問題。
比如其中那個矮胖矮胖,走起路來像個憨憨一樣的男人,他頭上帶着的黑色絲襪也不知道是在哪個便宜地攤上買的劣質品,原該是腳尖位置的地方破了洞不說,還拉扯着要斷不斷的絲線!
那男人大抵也是知道的,從他時不時捂着頭揉搓就能看出來。
但蘇逸看着他動作,心裡卻在狂笑。
原因無他,僅僅是看見了經過那男人揉搓後越發绻成一坨的絲襪。
畫面太美,他不(chao)敢(xi)看(huan)。
接下來的事情幾乎順理成章了。
蘇逸的人很快在幾個綁匪打通蘇子明的電話前趕到。
早早解開了繩索的蘇羽柃向來不是能夠吃虧的主,雖說幾人還并未對他們做些什麼,但在她眼裡,單是把她捆起來扔,不,推搡到這灰塵遍地
的廢舊房子裡,弄髒了她的衣服這一件事,就足夠五人被蘇羽柃記上一筆了。要知道,她可不像蘇逸一樣和韓女士有合作,加上她在蘇家的身份是蘇子明的養女,可沒有蘇逸這個親生子的好待遇,衣服都是需要她自己手洗的。
因為這麼一遭,增加了她不必要的工作量,怎麼還有可能會讓這幾個人好過呢?
原本她隻是想親自上手揍人的,但現在嘛,打人的事情被蘇逸分配過去了,那她就能“勉為其難”的,用别的方法報複回去了。
比方說——扒光他們的衣服,把人吊起來。
于是蘇逸和他的一衆追随者眼睜睜看着這個外表弱不禁風的乖巧美少女挂着一臉無辜的微笑,面不改色地将被他們打得鼻青臉腫的五名綁匪扒得一千二淨,再捆起來,懸挂于房梁之上。
蘇逸:“……”
衆人:“……”
又是個大佬,惹不起惹不起。
蘇逸差點不能直視這隻名為蘇羽柃的生物了。
他忍了又忍,還是沒能忍住,吐嘈道:“……蘇羽柃,我有時候真的懷疑,你真的是個女的嗎?”
蘇羽柃悠悠然瞟他一眼,露出和她方才“做事”時一模一樣的笑容:“我不是女的,我是你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