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迪爾坐在那兒，在大因溫柔的愛語中感受到的卻是被綁着石頭丢進冰冷深海一般的窒息，他的指尖在對方溫熱的掌心發抖。加迪爾沒哭，隻是感覺自己徹頭徹尾地悲哀着，是站在大雨裡還要頂着亂七八糟的塗料滑稽微笑的小醜。他不怪大因騙他，隻為對方的溫柔感到難過。他想要這份溫柔，是因為他總覺得被人溫柔對待好像就是被愛着，所以可悲地眷戀這種溫情的假象，而不是因為他真的願意被人欺騙。可就算他為此分手了，為此做了天大的錯事，他在皮波眼裡依然是這麼一個，好騙的對象啊。
“不。”他低聲說：“我會和西蒙内分手的……但我，我不要和你在一起。”
皮波像一尊漂亮的雕塑一樣凝固了很久，握住他的雙手如石頭般無法撼動，加迪爾抽不出自己的手來。
“我以為你愛我，加迪爾。”他緩慢地說，嘴唇發顫，聲音晃動到連加迪爾都能聽出來：“愛我——而不是我弟弟。”
“啪嗒”一聲，燈光打開了，像盒子中的蠟燭一樣迅速填滿了整個屋子，漂亮的玻璃器皿們立刻鍍上了一層柔光，但是比它們還要更閃亮的是西蒙内充滿了緊張和渴盼的眼睛。加迪爾瞳孔擴散、渾身發抖地站在房門口，手指緊緊抓在門把手上。小因紮吉先生在他身前單膝下跪，沖着他打開了手裡的小盒子，大鑽戒折射出的光芒讓它璀璨得像個太陽。
大概是因為剛下訓就忙着過來了，今天沒用發油，洗完後頭發蓬松着，有一些柔軟的黑色短發搭在額頭前，讓西蒙内看起來像個剛畢業的大學生。他的臉上寫滿認真和幸福，全心全意地注視，全心全意地期許。他把自己變成了一塊玻璃糖，甜蜜，透明而脆弱，愛人的一個不字就可以讓他粉碎成粉末，赤誠地坦露着真心。
加迪爾像是在風暴中忽然被人撈出去扔到了甲闆上。西蒙内仰着頭對他說：“對不起，寶貝，吓到你了嗎？我錯了，對不起。吃飯的事情也是我錯了，我最近一直在想求婚，所以一廂情願，想讓你和哥哥見見面……但我當時就後悔了，非常非常後悔，我不想傷害你，一點點傷害都不行。我已經想通了，我不在乎菲利普會怎麼想了，不在乎所有人。我愛你，我想要和你在一起，永遠在一起。我想要我們可以正大光明地住在一起，想要把我的财産，我的姓名，我的人生……我所有所有的東西都分給你一半。”
他的喉頭哽了一下，眼睛紅了，努力克制着卻還是手腕發抖，漂亮的指節緊緊扣住絲絨盒子的邊緣，聲音卻落了下來，像是自己都接受不了這麼強烈的渴求：“我想要和你永遠在一起。”
“……可以嗎？”
西蒙内在半夜醒來喝水，他喉嚨幹幹的，有點痛。月光皎潔得讓他覺得這一切不真實，輕手輕腳回到屋裡看着加迪爾平靜的小臉，搭在臉旁的纖長手指上反射着一點點光，那是戒指的亮，他才終于又有了實感，笨笨地笑起來。才幾天的功夫加迪爾就又瘦了下去，今晚又難得睡得這麼沉，完全可以想象他在經受什麼樣的心靈折磨……其實他一直隐隐約約能感覺到加迪爾對他不是那麼喜歡。不光是一開始拒絕do，還有很多模模糊糊的細節，比如對方有時候會看着他忽然走神，或者在約會中他去廁所或結賬時失去笑容，怔怔地坐在那裡發呆。而且加迪爾的情緒一直不如他努力表現出來的那麼積極健康，西蒙内不止一次發現他在睡覺時做噩夢，稍微聽到一點點聲音就會驚醒。
加迪爾和他擁抱或者靠在他肩膀上時，他時常感覺對方像是一個單薄的紙片，眨一下眼睛就會被風吹跑了，于是就總想要抱得緊點，再緊點；接吻時又很像一塊發抖的冰，再用力點就會化掉，于是就總忍不住輕點，再輕點。
在這段關系裡他無數次回到初見的下雨天，回到他第一次回頭看見加迪爾，對方那種無法描述的令人震撼的神情，美麗至極但是也痛苦至極的蒼白臉龐，一雙像是被陷阱夾住蹄子站在原地等死的小鹿才會擁有的眼睛。沒有淚水，隻有清澈的絕望和悲哀。西蒙内總會覺得平時那個看着他認真微笑和傾聽、伸出手來撫摸他頭發的加迪爾是假的，在那個瞬間裡他看到的加迪爾才是真實的，真實地站在生命的大雨中與全世界隔絕。
也許這是一種妄想和自大，也許是一種可笑的沒由來的拯救情結，可西蒙内想要為他撐起傘，帶他離開。他想要看到加迪爾真心高興的那些小小瞬間，想要看到對方的眼睛裡綻放出光彩，全心全意認認真真地看着他，像是看着全世界，看着最美好最值得愛的人……他好像也确實在慢慢做到了，如果沒有菲利普的話，或者說如果加迪爾不是先愛着菲利普的話。
西蒙内從來都不嫉妒哥哥的桃花運比他多得多，不嫉妒哥哥是大夥公認的更有魅力的那一個，直到第一次留宿，在夜半驚醒時被夢中流淚的加迪爾抱住喊皮波。無數模糊的、曾令他困惑過的細節忽然那麼清晰簡單地串聯在了一起，指向命運弄人的事實。那一刻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品嘗到烈火般的嫉妒和痛苦。全世界都去喜歡菲利普也沒關系，為什麼偏偏加迪爾不能留給他呢？菲利普去傷害全世界都可以，為什麼要傷害加迪爾呢？可如果不是哥哥的濫情，他連遇到戀人的機會都不會有。錯的，從頭到尾的一切都是錯的。他痛苦地睜眼到天明，又在愛人醒來後無知無覺的溫柔注視中升騰起一種扭曲的苦澀和歡喜。因為他和哥哥長得像，所以加迪爾不管怎麼樣，也還是會有點喜歡他的吧？畢竟全世界不會再有比他更好的菲利普仿品了，他也是因紮吉。
盡管不是加迪爾最愛的那個，可到底也是個因紮吉。
他照着鏡子，不停地轉動角度，試圖露出一個最像哥哥的笑。
西蒙内不想失去加迪爾。也許一萬次裡他九千九百九十九次選擇把菲利普喜歡的人和東西都讓給他，但他不要讓走加迪爾。他開始不斷想到婚姻，世界上再也沒有比婚姻更牢固、更無法擺脫的私人關系。他看着哥哥的臉，愧疚而帶着期望地想要看到他不再在乎加迪爾，想要看到他若無其事、像是不認識這個人似的笑着恭喜他。但他看到的是蒼白的痛苦的驚疑不定的神情，他看到的是菲利普依然在愛，在渴望，盡管他可能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得到的是拒絕。
我在奪走哥哥愛的人，我在欺騙加迪爾的感情。一個聲音告訴他。
菲利普不會讓加迪爾幸福的，我會。他不愛我也沒關系，我愛他就好了。另一個聲音也告訴他。
西蒙内從來沒有想過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但是在菲利普和别人之間，他第一次抛下了哥哥。
他拿出戒指，單膝跪下。加迪爾不會拒絕他的，西蒙内知道。他在自己小醜一樣費盡心機的愛裡也不是一無所有，他還有看起來陽光無暇、無知無覺的外殼，他還有戀人對他深重如山的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