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一出,亭中三人頓時愣住了。
“李昭媛竟敢......”
“噓———”
楊紅玉作了個噤聲的動作,飛快瞟了眼對岸忙活的李娥英,悄聲道:“這帳子雖能遮光擋風,卻蓋不住裁月姑娘這麼大的聲音。”
裁月機靈地閉上嘴,拉了竹衣,并排擋在楊紅玉二人身側,小聲道:“厭勝之術可是宮中大忌,一旦被發現,陛下龍顔大怒,抄家賜死都是有可能的。”
“她為什麼要這樣做?”
“無非是頭腦發熱,又仗着在後宮有靠山,就算暴露旁人也不敢揭發她罷了。”楊紅玉透過二人手臂交叉的縫隙,望見了漆盒中插滿銀針的傀儡小人,“李娥英與清和宮的修媛劉寶儀素不和睦,娘娘知道嗎?”
聽到這句話,裴敬憐心中便有了數,搖搖頭道:“她們二人為陛下争風吃醋多年,鬧得後宮雞犬不甯,本宮當然知曉。”
原來這李娥英是與劉寶儀同期進宮的,二人容貌相當,性格迥異,針鋒相對許久卻一直未分出勝負。
李娥英家世顯赫,姿容俏麗,除了父親李譽在朝擔任中書令外,族中還有不少親友在地方盤踞。因被寵溺長大的緣故,她性情暴虐、敢愛敢恨,說話做事常常不計後果,也因此暗中得罪了不少人。
與她的順風順水相比,劉寶儀這一路則走得頗為不易。她是因善名遠播被花鳥使選中,踏入宮廷後隻封了個才人,便被分配到了人迹罕至的偏殿。
一般憑這種路徑入宮的妃嫔,走的都是被皇帝遺忘冷落,老死後宮的路子。虧得劉寶儀機靈可愛會撒嬌,與宮人們打成一片,又放得下身段讨皇帝歡心,才努力升上了修媛之位,最後還為她兄長求了個要職。
在劉寶儀遷入清和宮後,她與李娥英的紛争便開始了。二人宮殿毗鄰,又都是争強好勝的性子,時不時便會為侍寝次數、賞賜多少等事鬧得不可開交。
“前些日子去清和宮拜訪時,寶儀妹妹還跟我抱怨,說李昭媛嫉妒她得了禦賜的二十四折紫檀屏風,經常遣人在殿外偷偷探看,還順帶把她池子裡的魚給藥死了。”
裴敬憐聽到這荒唐幼稚的行徑,不由扶額失笑,恨鐵不成鋼地說道:“劉李兩人身為寵妃,不主動以身為範也就算了,倒成日在這些旁的東西上下功夫。先前她們就已鬧得陛下龍顔不悅,再這樣下去,是想把清和宮與承慶殿變成冷宮嗎?”
“這些都算是小打小鬧了。”楊紅玉招招手,示意繡雲将手中的木盒打開,“娘娘您看這是什麼?”
隻見木盒裡躺了一枚生了銅綠的短釘,釘帽的一角凹陷下去,螺紋處還刻了一長串密密麻麻的符号。
裴敬憐一見此物,沒來由地打了個寒戰,皺眉道:“這是什麼東西?看着怪邪的。”
“确實是個邪物。”楊紅玉撚起那物什看了看,朝對岸使了個眼色,緩聲道,“娘娘瞧,李昭媛埋的東西,像不像它?”
裴敬憐一怔,微微後仰朝對岸看去:隻見李娥英将打開的漆盒連着傀儡放入土坑,往盒中堆了大量的黃土,最後又在東南西北四個方位錘入短釘。
遠遠看去,确實與楊紅玉手中之物一般無二。
這一系列動作完成後,李娥英滿意地點了點頭,竟未探查下周圍是否有人窺視,就領着一衆仆從離開了。人影交錯間,裴敬憐才發現她身邊還跟了個道士。
“咚”的一聲,楊紅玉将短釘放入盒中,說道:“這枚釘子是我在清和宮宮外發現的,偷偷安在了宮殿四角,就跟李昭媛方才掩埋的位置一樣。”
“估計就是厭勝的物件了。”
楊紅玉點點頭,思索片刻後,還是直言道:“娘娘難道不奇怪,李昭媛是怎麼聯絡到宮外的道士,悄悄做完這一切的嗎?”
見她堅定又平靜的眼神,裴敬憐才忽地明白:這位新寵美人的性情,不僅僅是表面的淑麗得體,還有骨子裡暗藏的熾烈直率。
她這種純粹直接的目的表達,其情感源頭似乎不是出于對其他嫔妃的嫉妒心,也不是對于皇帝本人的占有欲,而有點像是,為了達成她心裡的某種……信念?
裴敬憐少有地起了好奇心,默默盯着楊紅玉思索了一番,突然轉移話題道:“李娥英當年入宮,也是恩寵極于一身,一時風頭無兩,如今卻要通過這種手段來打壓對手。”
“楊美人正值盛寵,見到這幅光景,沒有患得患失之感嗎?”
“陛下是天下人的君父,也是天下人的夫君,他從來都不會隻屬于一個人。”楊紅玉垂下眼,冷靜地飲了一口茶,“而這宮裡進進出出這麼多女人,陛下可以寵數百人,可以愛幾個人,卻隻會敬一個人。”
“娘娘清名遠播,即便宸妃多年獨大,也撼動不了您在陛下心中的地位。正是因陛下時常在妾面前說起您的賢德,妾才敢将此事告知。”
說罷,她站起身,微提襖裙跪下來,深深一拜道:“我與娘娘心中有着同樣的願景,希望後宮安甯祥和,天下河清海晏。如今有人借刀殺人,鬧得宮中烏煙瘴氣,不除不可正宮闱。”
“我知道您隐于深宮多年,不願多惹是非,但懇請娘娘看在裴氏百年名聲的份上,再助大梁一次。”
緩慢又平靜的聲音,就像百花池中的池水一般生生不息,靜水流深。竹衣與裁月被楊紅玉的話語所感染,互相對視一眼,随即默契地站到裴敬憐身後,靜靜等着她的回應。
一陣寒風拂過,将柔軟的簾帳吹開了。
紗帳如蝴蝶般在空中狂舞,銅爐烤出的熱氣“嘭”地溢開,與河面冰冷的水霧融為了一體。
“哪個王八羔子把簾子掀開了?!”魏世宣被這冷風吹得一激靈,酒杯往地上一砸,破口大罵起來,“臊得慌就給我跳到河裡冷靜冷靜!”
“小二呢?這什麼破窗!爺在這兒砸了這麼多銀子,你們他媽就是這樣招待貴客的?”
樓下的掌櫃聽到這聲怒吼,慌裡慌張地跑上樓,系緊竹簾賠笑道:“魏大少,這廂房我們才剛修過的,沒,沒壞。可不就是您這勢氣大,财氣足,風都急着往您這邊兒撲呢,哈哈。”
陸承禮掃了眼周圍神色各異的同僚,嘴唇緊抿,朝掌櫃使了個眼色,無聲道:“你先下去吧。”
随着關門聲響起,一人起頭說了話,其餘人從善如流地跟着他瞎聊了起來。喧嘩聲裡,魏世宣發洩地捶了捶圓桌,一臉郁色,低頭悶悶地灌着酒。
“還是氣不過?”陸承禮搶過酒杯,倒了杯熱茶塞進他手裡,“你再喝下去,我可沒法送你回家了。”
魏世宣眼神迷離,頂着一張大紅臉,對陸承禮苦澀一笑道:“陸兄,你不懂我心中的苦。”
話音剛落,陸承禮便“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搭上他的肩,調侃道:“不就是錯走一招麼,下次再找機會便是了,怎麼還談起苦來了?”
“不是因為這個。唐文廣那個老匹夫,早晚有事兒找上門,我懶得同他計較。”魏世宣無比嫌棄地皺起臉,嘟囔了一聲,“我難過的是義子這件事。”
他拿起茶盞一飲而盡,呆滞地盯着桌上的山珍海味,嘴裡喃喃道:“雖說父親待我如同親子,卻……總是不一樣的。”
“可這并不影響你現在的生活,不是嗎?”陸承禮輕聲安撫道。
“我……”魏世宣欲言又止,重重地歎了口氣,“可是我總在想,若我是父親的親兒子,他會不會比起琳琅更愛我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