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他狠狠一跺腳,連氈帽都忘了戴,沖出房門就要上山。
“别,别去了。”賀蘭吉輝咳了三聲,無力地搖了搖頭,“天寒地凍,車師就要下大雪了。你現在去天山,困在那裡怎麼辦?”
赤那腳步一頓,眼淚奪眶而出,大哭道:“可是他說沒有天山雪蓮,你就要死了……幫主為荊花幫做了那麼多,最後卻因弟兄們的疏忽而死在一匹狼口中,你讓我們怎麼能甘心!”
聽到赤那的哭喊,圖雅也忍不住了,捂着嘴巴躲到窗邊,小聲地抽泣起來。
一時間,房間裡籠罩着悲痛的氣息。這時,賀蘭緒卻冷靜了下來,隻定定看着父親,頭也不回地說了句:“你們三個先出去,沒有幫主的允許,誰也不準上天山。”
聽到這話,賀蘭吉輝欣慰地看了他一眼,打起精神,對着赤那道:“你若要為我尋藥,就等風雪停了再去吧。為了我一條老命,害了你這小輩,不值得。”
事已至此,赤那也拗不過他們,隻得擡手擦幹眼淚,垂頭喪氣地跟着圖雅二人離開了。
“叮,叮......”冰雹擊打窗戶的聲音逐漸淡去,窗外已下起了鵝毛大雪。
賀蘭吉輝微微俯身,摸了摸兒子的頭,笑着說道:“好孩子,你盤起腿來好好坐着,我有事和你說。”
就像小時候坐在大門口,陪着他一起堆泥人一樣。
賀蘭緒眼裡噙着淚,乖順地點點頭,喉間像是堵了一團亂糟糟的棉花。他坐着往前移了幾步,半趴在父親床邊,認真地盯着他。
賀蘭吉輝輕歎了口氣,擡眼凝視着對面牆上的畫像,整個人陷入了悠遠的回憶裡:“當年,塔娜是車師國最活潑漂亮的姑娘。我與她青梅竹馬,本相約着成年後就去天山腳下成親,祈求山神保佑我們的愛情至死不變。”
“然而在求親的前一日,我與幾個朋友喝了一晚上酒,錯過了第二日上門的吉時。塔娜生氣壞了,罵我臭酒鬼、沒良心,不願意嫁給我了。”他想起少時的荒唐事,低低笑了起來,“她生了我二十年的氣,而我竟也這樣陪她耗了二十年。”
“可等我們真正在一起時,塔娜的身體卻每況日下,再也不複年輕時的強壯。”賀蘭吉輝頓了頓,遺憾地看向畫上的妻子,“她與我嘗試了很多法子,卻都沒能懷上我們自己的骨肉。”
窗外大雪紛飛,小屋溫暖如春。賀蘭緒身處這樣的環境,心中本存着此間一夢的天真想法,此時卻如被雷劈了一般,驚得語無倫次道:“那,那我,我娘她......”
“對,你不是我們的親生兒子。”賀蘭吉輝憐愛地看着他,無奈笑道。
賀蘭緒的腦子霎時一片混亂,被心中那點猜測擾得神魂不甯,整個人直直僵在了原地:“難道,難道我是......”
“你在說什麼?”賀蘭吉輝見他臉色蒼白得吓人,心下疑惑起來,“你是不是在中原聽到了什麼?”
“沒,沒有。”提到中原,賀蘭緒的意識逐漸清明,不自然地對他笑了笑,“爹爹怎麼突然提到中原了?難道你是在中原撿的我嗎?”
聽到這話,賀蘭吉輝驚訝地瞧了他一眼,笑道:“看來你這次真的曆練了不少,都知道跟爹爹套話了。”
說完,他眉頭皺起,面上滿是疑惑之色:“你親生父母的确都是中原人,但......你卻長了一張西域人的臉,和他們一點都不像。”
“正因如此,我才一直懷疑那女子背叛了她丈夫。可,可她最後瘋成那樣......不得不讓我相信她啊!”
“瘋?”
賀蘭吉輝點點頭,少見地嚴肅起來,飲了一口熱茶娓娓道:“當年,那對夫妻逃到了車師,舉目無親,最後被荊花幫收留。妻子當時懷了孕,馬上就要臨盆......我都不知道她這一路是怎麼走過來的。”
“他們到達車師三天後,你就出生了。我們都以為他們的日子會自此好起來,可是……誰也沒有想到,那丈夫突然毒發身亡了,死狀還格外凄慘。”
“他全身的骨肉都融化了,就像天山化雪一樣。我們當時......”
是骨銷,他中的是骨銷之毒!
賀蘭緒心頭大震,身子往後一跌,整個人頹然歪倒在地:為什麼?他怎麼會中這種毒......難道他是無憂門的殺手?
見到他這樣的反應,賀蘭吉輝心下不忍,輕歎了口氣道:“若不是命不久矣,我斷然不會與你說這些。”
慈父之愛沉默如海,賀蘭吉輝愛他至深,早就把賀蘭緒當成了自己的親生兒子。他本想将這個秘密帶入棺材,可惜天不遂人願,自己病重垂危,而中原似乎已經有人在暗中調查賀蘭緒。
若這孩子再如從前一般天真無邪,以後該怎麼辦呢。
賀蘭吉輝從枕下掏出一枚赤玉牌,遞到他手中,叮囑道:“這是荊花幫的令牌,我走了之後,你就是荊花幫的幫主。”
“赤那和圖雅忠誠良善,定會拿命護着你。幫内的其餘弟兄我都認真挑選過,都是很好相處之人,絕對不會讓你為難。”說完這些,他長舒了一口氣,往後靠了靠,眼睑微微合上,“如此一來,我便能放心離開了......”
“爹爹……”賀蘭緒聽着這些話,心下苦澀難忍,已是泣不成聲了。
“好孩子,再陪我安靜地睡一覺吧,就像你小的時候一樣。”
呼呼的北風卷起雪花,在天地間籠上了一層寂靜的白色。
燕無涯一言不發地站在窗戶外面,靜靜看着車師國漫天飛舞的大雪。
雪花落在他的眼睫上,濕漉漉的,片刻後便融成了雪水,啪嗒啪嗒地滴進雪地裡。
他擡起頭,任憑大雪撲面而來,心中默默地為屋裡的老人祈福:多謝你,多謝你救了賀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