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崔家這一代唯一的繼承人,你受點苦責無旁貸。”
“讓你好吃好喝不是供着你,你得到的這一切必須要回報給崔家。”
自崔盞盈記事起,她便一直被父親灌輸這樣的教導。
少時的崔盞盈每回在修煉場得勝歸來時,迎來的不是溫熱的懷抱,而是父親冷酷的眼神。
“你為何總是因增進點修為便沾沾自喜,崔家祖上多少比你年幼之人已然憑本事闖出名堂,你隻不過打赢了同輩之人,你便知足了?”
崔盞盈的明媚笑靥頓時褪去顔色,她垂首斂眉:“父親,我并沒有……我隻是……”見身邊同齡之人落敗卻有父母安慰,我也想您能誇誇我。
崔盞盈對上父親冷肅的面容,終将把未竟之語吞進肚裡。
崔父扶住她雙肩,雙手用力,對她語重心長道:“盞盈,你擔負着整個崔家的未來,你不可向人無端示弱,你必須要比其他人更努力,也要比其他人更為強大。”崔父伸手輕輕觸摸崔盞盈手中之劍——是崔家祖傳之劍,是崔家繼承人的象征。
他的眼中滿是遺憾與痛楚:“我已無緣再恢複修為,再也無法執劍光複崔家,你是我的女兒,萬萬不可讓我失望。”
崔盞盈早慧,雖然衆人諱莫如深,但她偶然聽得旁人的閑言碎語,漸漸拼湊出了崔父的過去。
隻因太過想光複崔家,崔父在修煉時太過急功近利,差點走火入魔,僥幸得高人醫修相助撿回來一條命,卻落得個筋脈盡毀修為全廢的下場。
她也曾聽母親暗含遺憾,崔父少時是何等風采,曾被看作是最有可能光複崔家之人,可惜……
她心中不由泛起心疼,同為修道之人,她對父親的遭遇感同身受,那得是多少酷暑和寒冬的努力才能換來的修為,就這樣一朝之間付諸流水。
她擡頭,看着已生出幾絲華發的崔父,眼中不忍,急切道:“父親,我曾聽人說過,若是請來那位救過您的醫修來醫治您,再輔之以湯藥溫養,況且那位老先生說過我于醫道方面有天賦,有心想收我為徒,或許我便可以……”
崔父愈聽,眉頭皺得愈緊,直到聽到崔盞盈有修醫道的打算,他猛然拍桌打斷她的話,震怒道:“我與你推心置腹讓你專注劍道,你卻說要修醫道!”
他不可置信地搖頭:“崔盞盈,你以為修道一事是可以随心所欲一心二用的麼?”崔父看着她的眼神飽含失望痛恨:“我怎麼養了你這個三心二意的女兒!”
崔盞盈想辯駁,崔父卻不耐揮手打斷,背對她:“滾回後山去給我練揮劍,我沒說停,你就不準停下來!”
“父親……”
“我不想再說第二遍。”
最終,崔盞盈提着劍,逆着歸家的人流,踩着月影,重新回到了後山。
遠處隐約傳來嬉笑歡語之聲。
崔盞盈良久站着,仰頭固執地看着皎潔白月,直到眼中氤氲朦胧水霧。
水珠滴落滑至臉龐,她低首,視線模糊地看向手中之劍。
突然,她奮力把它舉起,想将它狠狠扔在地上,卻在手指觸摸到劍柄上刻的“崔”字時,她又遲疑地放下來。
她久久細細描摹着那個“崔”字,這個姓氏承載着不知凡幾的驕傲。
最終她忍不住蹲下身,緊緊抱住劍,大聲地哭了出來。
她一直以來不敢違抗父命,刻苦修煉,隻因她心中清楚,崔家不比昔日百年風光,已經漸漸式微,她也更清楚這一代旁支凋零,必須由自己來承擔這個重擔。
她過早地懂事,但是,眼見同輩之人能承歡膝下,能随意嬉笑撒嬌,能夠赢得父母贊賞或者疼惜,而她,隻能面對一室空寂,在房裡自己治愈累累傷痕,她還是忍不住心生委屈。
酣暢淋漓地哭完後,崔盞盈拿衣袖粗魯擦掉眼淚,在月下開始練劍。
直到她十六歲,當她輕松挑落切磋之人時,崔父看向她的眼神終于帶上滿意。
他珍而重之地拿出一張請柬遞給崔盞盈,崔盞盈立時認出,那是天下修道之人趨之若鹜的宗門大比的入場券。
崔父眼中顯出雄心壯志:“盞盈,這是我們的機會,你不要讓我失望。”
崔盞盈默默應下,看着崔父離去着人打點行裝似是迫不及待,輕輕地撫摸着那張請柬。
若是赢了,父親會開心點麼?
崔盞盈經過數年苦修,已是同輩之中的佼佼者,與上門讨教的門客切磋比試之時,更是不落下風。
于是,便有一些風傳,崔盞盈将會是年輕一代的翹楚,更能帶領崔家恢複往日風采。
似乎便是自從那時起,父親嚴肅的臉上便多了很多笑容。
崔盞盈抱劍坐在搖搖晃晃的馬車裡,身旁是父親在諄諄教誨,他十分看重這次大比,因此一路舟車勞頓,隻顧着部署她的起居,忙得不曾合眼,人都瘦了好多。
崔盞盈看在眼裡,卻不敢擅自聲張,隻偷偷配了安神湯藥,混進崔父的飲水裡,崔父的精神才好了一些。
到了舉辦宗門大比的岱山之上時,崔父便被岱夫派請去商讨大比事宜,隻留下崔盞盈負劍一臉乏味地到處走動。
入目皆是蔥郁綠意,穿着青色道袍的弟子往來穿梭招呼着往來賓客。
岱夫派是天下第一大宗。
來這裡的不但有想借此一舉成名之人,還有趁機想阿谀奉承之人。
崔盞盈那時名氣已經不小,被人糾纏到不耐,隻能出劍吓退那些居心叵測之人。
劍出鞘,一道迅疾劍光閃過,那人腳邊便出現一個鬥大的坑。
那谄媚之人被淩厲劍氣吓到,直接左腳絆右腳摔進了那個坑裡,吃了一嘴塵土。
圍觀衆人想笑又不敢笑,隻得憋着氣攙扶着人起來。
崔盞盈不屑瞥一眼,緩緩收劍入鞘,擡步離開之時,聽得旁人在議論自己,即便知道他們會說出如何評價,她仍是忍不住放下腳步去聽。
“那位便是日後的崔家掌門人?看起來修為倒是不錯。”
“崔家終于等來了這麼一位,我瞧着周圍年輕一輩能比肩這等修為的怕是不多了……”
崔盞盈嘴上哼了一聲,面上波瀾不驚,心中仍躍上一絲喜悅,就聽有另一人小聲争辯:“我看也說不準,若說年輕一輩佼佼者,還有那掌門人大弟子唐旸呢。”
唐旸?
她若有所思。
先前雖未曾與唐旸有過交往,但也聽說過唐旸此人,據說比她大上一些,且是由江霁親自調教,修為肯定遠遠超過自己,若是輸給此人,倒也不足為奇。
“說得也是,不過我聽聞江掌門人似乎又收了一位女弟子,不知她修為如何呢?”那人明明是在說崔盞盈,這會兒倒是又好奇上别人了。
“是聽說有這麼一位女弟子,但似乎都從未下過山,大概也是一般吧……”
“咦,真不錯啊,一般修為也能被掌門人收作弟子,若那人是我該多好……”另一人浮想聯翩,又被旁人無情打破。
“呵呵,那也要機緣啊,你以為是什麼人都能拜江霁為師麼?”
崔盞盈聽了幾句他們感慨自己毫無時運,就懶得再聽,轉頭便向岱夫派的弟子問了路,徑直朝練武場走去。
有這等顧影自憐的時間,還不如用作修煉。
直到代表大比開始的鐘鼓之聲響起,身在練武場一個時辰的崔盞盈已然收獲各種豔羨目光。
她收劍入鞘,禦劍飛到比武擂台附近。
此時參與比試的參與者自成一列,等着抽簽。
她看向崔父的方向,在崔父默許的目光下,站在隊中,從仲裁人手中抽了一張簽條。
上面寫着“一”字。
居然是第一位。
崔盞盈眼中閃過一絲驚詫,又滿不在乎起來。
憑她在練武場所見,同輩之人極少人是她的對手。
崔盞盈拿完簽條便走了下來,餘光便看到一個纖弱的青色身影走了上去。
這個消瘦女子的出現立時引得岱夫派弟子們的關注,她隐約聽得隊列中的弟子們在竊竊私語:“咦,掌門人這回肯讓江師姐參加大比了?”
有人不解:“她正值當齡,有何不可。”
“但是啊,你不妨想想,江師姐平日一人練劍,也很少跟我們一同探讨劍道,誰知她修為究竟如何……”
江師姐?
跟江霁掌門人同姓?
崔盞盈心念電轉,難道這位江師姐便是傳聞中江霁另收的一名弟子?她不由看向那道纖細身影,側臉清麗白皙,即便衆人議論她,她也依舊面容平靜,伸手拿了一張簽條。
崔盞盈注意到她腰間之劍,是宗門弟子統一佩劍。
是江霁的親傳弟子,卻隻用這麼一把劍?她可是聽人說起,唐旸在初次下山曆練之時,江霁便親手送了一把誅妖寶劍給他。
怕是修為一般,江霁不想所贈寶劍被蒙塵吧。
崔盞盈摸了摸自己的劍柄,好奇之心被莫名澆滅了一些。
恐怕此間,除了唐旸,便沒有人再是自己的對手了。
自己也不是什麼畏強欺弱之人,若是第一場便對上唐旸,她也絲毫不懼,若與唐旸比試一番……
崔盞盈回到崔父身邊時,心中仍演算着各種能應對唐旸的劍招。
第一日的比試隻允人切磋劍招,入選方能動用修為比試。
她曾聽聞唐旸擅長滴水不露的防禦,習慣以靜制動,耗人心力,若是崔盞盈想赢,出手必須要比唐旸更快。
她心中不由燃起戰意,兩眼發光,隻想知道同在隊列中的唐旸到底抽中了哪根簽。
直到簽筒中的所有簽條都被抽完,仲裁人氣吞山河之聲響徹岱山:“比試開始!”
咚咚咚,鼓聲響起,所有人皆屏息凝神到處掃視四周。
第一場便是前哨戰,衆人也隐隐激動,想知道頭一日會有如何精彩的比試。
“第一場,崔家崔盞盈對岱夫派江泠風!”
崔盞盈初初聽聞對手不是唐旸,心中閃過一絲失望,但還是收斂神色,先行禦劍飛出落在擂台上,威風凜凜的模樣引來衆多目光。
她現下代表的是崔家,任何時候都不能落人口舌。
有另一道身影同樣輕巧地飛上來。
是方才在抽簽之時見到的那個清瘦少女。
比之崔盞盈豔麗的外表,少女清麗如同田間小溪,尤以那雙沉着鹿眼,印象令人深刻。
崔盞盈不着痕迹打量對方,她若真是與唐旸同為江霁教養的弟子,或許劍術風格也存在一些相似。
她心中既有一絲緊張,來自于台下崔父緊迫的目光,同時卻又生起一絲輕視之心,因她從未聽過江泠風其人。
她才拔出劍,就聽得對面铮亮一聲,江泠風已起好勢,橫劍胸前,是一個防備的姿勢,她認真道:“請。”
崔盞盈心中意外她如此迅捷,心中輕視稍減,再不入流,也是掌門人的弟子,不可随意輕視。
她想起方才演算的種種破招手段,天下一切,唯快不破。
她要先下手為強。
崔盞盈輕喝一聲,執起劍,以衆人難以看清的輕盈步伐,迅疾地沖了上去。
豈料江泠風看她來勢洶洶的劍招,一改防備架勢,腳下一蹬,也一同沖了上來。
雙劍交鋒,隻一瞬,當啷一聲,有一人的長劍脫手,掉在地上。
随後一陣輕呼,有一道纖細身影被擊飛,直接單膝跪在了擂台之外,睜大一雙眼睛,滿臉不可置疑。
不出片刻,會場便傳出仲裁人的聲音:“第一場,江泠風勝,崔盞盈敗!”
滿場嘩然。
衆人也是頭一次見到如此幹脆利落的比試,皆擡頭看着擂台,滿目驚詫豔羨,都在祝賀勝者少年英才。
偌大擂台,風聲獵獵,江泠風衣衫單薄身影伶仃,姿态卻挺拔如竹,她滿臉淡漠地聽着衆人的稱頌,隻是目光落在崔盞盈身上時,面上難得出現一絲猶豫。
崔盞盈臉色難堪。
她未曾想到就這麼輕易落敗,而且是敗于名不見經傳之人的手裡。
身為修道人,手中佩劍被人打落已是恥辱,而她甚至來不及抵擋便被對方打出擂台之外,再無掙紮的機會。
衆人目光如芒在背,她卻輕易地辨認出來自崔父的那道視線。
崔盞盈咬牙站了起來,肩頭受了江泠風一掌,泛起絲絲疼痛。
她不願在外人流露出任何示弱表情,正想擡頭,眼前便出現一雙不甚好看的手。
虎口處長着薄繭,手掌周邊有細微傷口。
崔盞盈擡眼,便見江泠風雙手托着寶劍看着她:“你的劍。”
她注視了很久江泠風的手,方想說話,她便聽到身後傳來砰的一聲重響。
崔盞盈慌張回頭,隻見崔父拂袖而去的背影。
她心中一慌,匆匆抓過劍,含糊地說了一句“多謝”,便奔跑着跑向了崔父離去的方向。
風中遞來旁人的隻言片語。
“崔家也是真沒落了,我還以為這個崔盞盈有多厲害,沒想到一招便落敗,哈哈哈,真是可笑可笑。”
“可别亂說,那可是兩招。不過我早前就聽他們大言不慚,放言要重振崔家,沒想到第一場竟這般丢人現眼。”
“……掌門人年事已高,還能培養出這麼出色的弟子,我可聽說了,在岱夫派内已鮮少有敵手了。”
“掌門人之前突然下山,回來就收了一個弟子,會不會是對掌門人人選不夠滿意,準備再選一個啊?”
“唉,其實,唐旸也是不錯了,可惜了,我看不出幾年,這個江泠風便能超越唐旸……”
“你又知道?你怎麼什麼都知道?”
“我可是聽掌門人親口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