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寐》文/ 秣淮
發表于2024.12.24
十二月的京州,氣溫急轉直下。
凜冬忽至,室外溫度接近負數,狂風肆意拍打着門窗,發出持續不斷的“咣當”聲響,像是寒潮來臨前的預告。
溫荔從醫院出來時已是深夜,她剛剛結束了一台長達七個小時的手術,緊繃的神經還沒松懈下來,稍動一下便覺得腰背酸痛,腳步也微微打飄。
今日的手術對象是一例罕見病患者,伴有多項并發症,情況不容樂觀。科室針對病人制定了詳盡的手術方案,以備萬全。
好在整個過程有驚無險。手術結束後,科室主任緊急召開了研讨會議,對手術環節進行詳細複盤,一來二去的就拖到了零點。
此刻行走在室外,冷風夾雜着雪籽呼嘯而來,寒意無孔不入,頃刻間席卷全身。溫荔攏了攏衣領,不由得加快腳步。
行至停車場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跟了上來,有人從身後叫住她:“溫荔,等等。”
溫荔回過頭,借着一旁微弱燈光看清了對方的臉。是與她同科室的醫生,魏甯。
“溫荔,你的鑰匙落在辦公室了。”魏甯氣喘籲籲追上她,在她面前站定。掌心攤開,的确是她的鑰匙和門禁牌。
溫荔沖他笑了笑,臉上是掩飾不住的疲憊:“謝謝魏師兄。”
魏甯道了聲“客氣”,雙腳卻牢牢釘在原地,始終沒有要走的意思,顯然是有話要說。
溫荔看出他的欲言又止,便站在那裡耐心等他開口。
魏甯細細觀察着她的神情,琢磨半晌,試探着問:“聽說最近溫伯伯的狀況不太好?”
溫荔面色僵了僵,眼中晃過一瞬的怔然,随後輕扯了下唇角,笑得有些勉強:“你怎麼忽然問起這個?”
“我記得溫伯伯是在遙山醫院吧?”
“是。”
魏甯自知有些冒昧,卻還是忍不住提議:“遙山醫院位置偏遠,過去一趟得耗費不少時間,你要不要考慮一下把溫伯伯轉來咱們醫院,再重新做一遍專項檢查?”
“不用了。”溫荔下意識拒絕,細秀的眉微微皺起,“太折騰了,我爸身體受不住。”
魏甯意識到自己有些越界了。這畢竟是别人的家事,縱使他是好意,也沒有站在自己的角度強行替人分憂的道理。
注意到她面色泛白,渾身透着疲憊,他便不再多言。臨走前,還是不放心地囑咐:“你剛回國不久,許多事情沒來得及安置妥當,有什麼需要幫忙的,盡管來找我。”
夜已經很深,冷風蕭索刺骨,實在不宜在外逗留太久,溫荔沖對面的人點點頭,笑着與他道了再見。
轉過頭,卻陷入深思。
魏甯的擔憂并不多餘,他的提議句句都在點上。
溫宏遠卧病多年,身體一天不如一天,醫院給出的最新診斷結果是肺癌晚期,癌細胞轉移至肝腎,并且有持續擴散的危險。
醫生建議保守治療,也不過是憑借化療和靶向藥吊着一口氣。
延續生命的同時,也是在延續痛苦。
四年前,京州市公安局偵破一起重大刑事案件,溫宏遠作為案件的第一受害人和重要證人,帶病參與了法庭審判,卻因此遭到輿論攻擊,流言紛争不斷。
這幾年為了躲避輿論紛擾,溫宏遠一直住在郊區的遙山醫院,一切費用都由溫荔曾經的寄養家庭賀家包攬。她也因此欠下賀家不少人情。
遙山醫院距離市中心較遠,過去一趟耗時費力,這一點,溫荔心知肚明。
但溫宏遠身上牽涉的舊事太多,如今遠離世事便是最好;過度暴露在大衆視野,反倒會被别有用心的人盯上,拿他的傷病大做文章。
父親所剩時日不多,最後的時間,溫荔隻想讓其安然度過,不再被惡人惡事攪擾。
千頭萬緒湧上心頭,一股無形的壓力籠罩全身,溫荔無來由的惴惴不安。
一夕之間,腦中閃過一個念頭。
她決定去看一看溫宏遠,現在就去。
-
深夜的唯一好處便是車輛稀少,一路暢通無阻,将原本四十分鐘的車程縮減至二十分鐘。
行至最後一個路口時恰好遇上紅燈,車輛停泊時間久了,擋風玻璃上堆起薄薄一層積雪,又在車内暖氣烘烤下漸漸消融,化作一攤水漬很快蒸發不見。
等待紅燈的間隙,手機叮叮咚咚響個不停。溫荔點開微信,看見工作群内顯示着99+的未讀消息,不由得微蹙起眉。
新來的實習醫生謹小慎微,大大小小的事務都在群裡報備,稍有一丁點疑問便會打破砂鍋問到底。
好在科室裡氛圍不錯,從不論資排輩,前輩們但凡空閑下來都會熱心地為實習生們答疑解惑。
盯着手機看了半晌,溫荔晃了晃神,冷不丁笑道:“挺好,有我當年的影子。”
原本準備放下手機專心開車,誰知剛退出群聊,手機再次震了震,名為“京州日報”的公衆号推送了一則快訊:
“據悉,OASIS科技公司即将上市,其創始人賀知衍先生将于下周五在京州大學開展創業分享交流會,并于同日開啟新産品預售通道,當日銷售額将作為善款全數捐獻給希望工程……”
溫荔沉默地讀完消息通知,目光觸及到那個名字,眼皮微不可查地顫了顫。
當年她離開京州時,“oasis”還隻是個初具雛形、不被人看好的小型科技公司,在各方勢力的打壓之下險些撐不下去。
沒想到六年過去,oasis不僅在殘酷的行業競争中存活下來,還成功上市了。
而這一切顯然歸功于新聞報道中那個功成名就、年輕有為的新興企業家,賀知衍。
指尖按着屏幕向下滑動,配圖正是那個人的照片。他一雙漆黑的眼直視鏡頭,眉目冷峻,神色是一貫的疏離,唇角輕扯着上揚,笑意卻絲毫不達眼底。
明明已經過去很久,記憶中的那張臉仍舊清晰,如同被人用刻刀纂刻進腦海裡,根植于記憶深處,無論如何都無法抹去。
看着那張清俊面龐,她的手指僵住,越來越多的記憶湧現在眼前……
思緒被拉回到那年冬天。
在他為她建造的那一方小院裡,溫荔明明生着病,卻一時貪玩,偷偷跑出來玩雪,結果被外出歸來的賀知衍抓個正着。
賀知衍黑着一張臉拉她進屋,将她狠狠訓斥一頓,轉頭卻拿來了吹風機,仔細幫她吹幹被雪濡濕的發尾。
他小心翼翼地将她的發絲攥在手心,明明動作輕柔,嘴巴卻不饒人:“跟你說了多少次,不許穿着單衣跑出去玩雪,你怎麼不長記性?”
說着,還屈起手指敲她腦門:“這幾天我會日日盯着你,身體痊愈之前都給我在家好好待着,不許再踏出院門一步!”
對面的人下了狠手,溫荔吃痛,仰起腦袋瞪他,正要抱怨他太兇,下一秒卻被賀知衍按住後頸,整個人跌進他的懷抱。
綿密的吻随之落下,将她的神思一寸一寸從身體裡剝離,帶她墜入一個虛浮夢境。
這一吻持續了太久。
終于停歇下來,他擡手輕撫她細軟蓬松的發頂,隔着一層落地玻璃,正好瞥見她身後盈盈飄落下來的雪花。
而溫荔細細凝視着他,從那雙晦暗不明的眸子裡清晰看見自己的倒影。
心在這一刻柔軟下來。
她湊近他,雙臂環在他腰間,眸中愠色褪去,語氣也變得酥軟:“知衍哥,現在你被我傳染了,你也感冒了。”
“所以呢?”
“所以你該以身作則,不能跑出去吹冷風。還有……你要對我溫柔一點,不許再罵我了。”
賀知衍睨她一眼,幽深的瞳仁漸漸泛起柔光,語氣缱绻而不自知:“不罵你。”
随即掌心縮緊,緊貼她柔軟纖細的腰線:“樓上暖和,去樓上幫你吹頭發,好不好?”
後來的事情可想而知。溫荔還未來得及深思他話中含義,便被他拽入另一個夢境。
與方才那個缱绻綿長的吻不盡相同,眼前這個夢境裡,他變得肆意蠻橫,死死禁锢着她,濕熱的呼吸交纏,直抵夢境深處。
……
回憶太過濃烈,以至催生幻覺。直到聽見後方車輛按響喇叭,溫荔才回過神,慌亂地放下手刹,踩下油門繼續往目的地開。
夢醒大約就在這一刻。
又或許,是在更早之前。
手機屏幕還亮着,溫荔重新掃了眼那則新聞……
如今Oasis成功上市,明明是令人開懷的好消息。可每每看見與他相關的一切,心口總是異常沉悶,牽扯出千絲萬縷的疼,有如抽絲剝繭。
看着窗外濃厚的夜色,她努力維持着表面的平靜,心中已然波瀾萬千。
抵達遙山醫院已近淩晨一點。走進住院大樓,熟悉的味道鑽入鼻腔。
許是暖氣開得太足,室内又不通風,溫荔總覺得格外憋悶。
夜深無人,樓道裡靜得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