奎因的頭骨從眼眶以下的部位深深凹陷,鼻梁歪向一邊,被鋼筋撕裂的灰白嘴唇還未來得及用修複蠟,翻開的皮肉下露出被強拉着縫合的針腳。
“爸爸…”腳下像是踩了棉花一樣虛空,伊安踉跄幾步扶在停屍床旁才穩定住了身體。
“爸爸…是不是…很痛啊…”
而心中有個聲音卻在瘋狂地呼喊着,不對!不對啊!這不是我爸爸!我爸爸不是這個樣子的!喉嚨裡像是有什麼在不斷擴張,瘋狂掠奪着想要進入身體的氧氣。窒息的痛苦讓伊安用盡全力一吸,肺部所有的血管仿佛都在同一瞬間爆裂,血腥味湧上喉嚨,緊接着一口鮮血不受控制地噴在遺體臉上,讓奎因本就破碎的面容更加詭谲。
“伊安!你身體還沒好,别…”喬恩三步兩步沖上前去,伊安的身體瞬間向下墜落。
“對不起…爸爸…”他伸手要擦濺在父親臉上的血滴,可下一秒就渾身癱軟地跌進喬恩懷中,險些将喬恩一起帶倒在地上。
……
不行啊,真的不行啊,那冰涼的觸感,一如停屍間狹小幽暗的冷櫃門,就像通往回憶的階梯,讓好不容易才剛剛開始結痂的傷口再次撕脫,鮮血淋漓。伊安十指穿插在發間,遮住了面頰,蜷縮成一團,身體不住地顫抖。
“伊安,你是不是想到什麼了,别害怕,我就在你身邊呢。”艾莎蹲下身,貼在伊安身旁,伸手繞在他胸前。
艾莎的體溫絲絲縷縷流進伊安的心海,冰冷的感覺漸漸被溫暖替代,他的顫抖身體才終于穩定下來。
“沒事,我還是去看看的好。”伊安撐起身體,可那微顫的睫毛上分明還挂着些許晶瑩的水珠。他伸手推向那扇金屬門,門被保養的很好,順滑的門軸幾乎在手指觸碰的瞬間就彈開了。可此刻這扇門,卻像是有千斤重,伊安足足花了幾十秒,才終于将它完全推開。
門開的瞬間,厚重的紅木書架映入眼簾。原本就不寬敞的辦公室,快要被這個龐大的書架擠滿,本本關于實驗研究的書籍碼放得整整齊齊,書桌上的陳設沒變,一塵不染,仿佛父親幾分鐘前才剛剛下班離去。伊安一步步邁向父親的辦公桌,一股無形的力量将他的心髒掏出,碾碎,丢在冰冷的地面,他的每一步都如同踩在自己破碎的心髒上那般痛楚難言。
艾莎随着伊安的目光,看見辦公桌左上角一個雕花木相框,相框裡一個和藹可親的男人懷抱着橙紅色頭發的小男孩坐在夏日郁郁蔥蔥的草地上,小男孩手中拿着泡泡水,一雙綠色的眸子不知正看向何處,嘴角帶着恣意歡快的笑容。
伊安緩緩坐在父親昔日的辦公椅上,閉上眼伸手輕輕觸摸照片上父親的臉龐,就像是觸摸昔日的父親,他溫熱的面龐上,總有一些尖銳的胡須,那些胡須在早上才被剃須刀帶走,但在下午又會頑強地冒出頭。父親的嘴唇上方有一個深刻的疤痕,他不知道是為什麼,但摸起來就像無盡草原上突然出現的一個溝壑,哪怕是飛奔的馬匹到了這裡都要猝不及防的失了前蹄。而現在相框那光滑的玻璃冰涼堅硬格格不入。
有時候伊安也想不通,為什麼一個活生生的人會突如其來的被困在這小小的相框中。他皺起眉頭,盯着那個相框,仿佛下一秒,父親就能從相框中走出來坐到他身邊一樣。但隻是一瞬間,腦海中這愚蠢的幻想就被胸口傳來的疼痛打斷。
伊安深吸一口氣,伸手拿起一本深藍色外皮的筆記本,本子上繁雜的化學式記錄着父親曾經在這裡的冥思苦想。伊安翻着翻着突然手上的動作停了下來。
在複雜而混亂的化學符号裡,忽然出現了一篇類似日記的文章。
“今天,是不能和我的小兒子通話的第一天,他在封閉實驗室裡追求他的夢想,但不得不說,身為父親,我有些不習慣。我似乎終于能夠理解,為什麼你會對爸爸有些時候的缺席心生埋怨。
爸爸正在研究這樣一個特殊而困難的項目,這其中緣由還要從在薩拉戰場的經曆說起,我曾像所有熱血男兒一樣不顧父母的反對受雇前往薩拉戰場。我聽說,我們将會面對非常狡猾的敵人。但當我真正抵達的時候,卻發現斷壁殘垣之下,雙手指甲脫落仍在不停徒手挖掘廢墟尋找孩子的母親;衣服都被鮮血染紅卻沒有哭喊,雙眼茫然的孩子;失去肢體架着拐杖踽踽而行的少年。戰争讓人失去理智,以剝奪他人的生命為榮。我才發覺正義不在戰場,戰争也沒有赢家。我在日後的二十多年從未對人提起這段經曆。因為它不光彩,也不值得炫耀。我想要的是治愈而非殺戮。
伊安,我記得曾有人對你說,你的出生是為了挽救患有再生障礙性貧血的恩佐,卻沒來得及。這讓你愧疚了很久,但孩子,即便我們曾經想用你的臍帶血來拯救恩佐,但那不是你的使命,你與恩佐有同樣的權利獲得父愛母愛,你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是爸爸學藝不精,沒能夠在自己最擅長的研究領域留住恩佐。爸爸很抱歉缺席了你的童年,也虧欠了諾艾米的人生。爸爸前半生有太多的遺憾。
複生或許本不該問世,但當人親眼見證了上一秒還鮮活的生命下一秒就變成了冷冰冰的屍體,總覺得心裡像是缺了一塊那樣疼。我知道這個項目艱難又危險,但人立在這邊土地上便總想抓住些什麼。或許是那些無辜的生命,又或許是自己本就為數不多的親人。
伊安,無論你多大,我仍然給你保存了全部實驗數據,雖然進展的不多,但至少,我在逐漸拼湊它原有的形态。如果你能找到實驗員格雷的話,她将向你介紹詳細信息。爸爸真的很想将這種’超能力‘完完整整地交給你,好讓你不要像爸爸這般,抱憾餘生。如果你全部聽完覺得不喜歡這項研究也沒問題,你可以從事任何你喜歡的工作,爸爸永遠是你的後盾,也永遠愛你。”
伊安合上本子,閉眼,眉頭輕蹙,一滴晶瑩的淚水沿着他光潔的臉頰迅速滑落到下巴上,艾莎下意識地伸手去接。那已經失去溫度的淚水跌落在艾莎的掌心,四散裂開。
“伊安…”
伊安聽見艾莎的呼喚恍然擡手抹掉了眼淚。
“爸爸,如果有人謀殺了你心中很重要的人,你會如何做呢…”艾莎耳畔傳來伊安的低語。
“當然是以牙還牙。”一直默默站在一旁的喬恩忽然開口。
“我父親也是這樣做的嗎?”伊安眼中拂過一抹疑惑的神情。
“奎因并非沒有殺過人。也算是當即以牙還牙。”
伊安張大眼睛看向喬恩,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我和奎因是一同前往薩拉戰場的戰友,有一天傍晚我們例行巡邏時,我忽然被一發子彈擊中了腹部。奎因憑借對方的槍口火光準确地反擊了一槍。當奎因把我拖回安全地帶幫我包紮好傷口之後,他小心翼翼地去了剛剛開槍的地方。并沒有什麼訓練有素窮兇極惡的敵人,他隻看到一個大概十五六歲的孩子,渾身是血地躺在地上。奎因焦急地問他哪裡受了傷,但因為語言不通,那個孩子以為奎因想要殺他,先一步舉槍自盡了。自那之後,奎因一蹶不振,沒過多久就因病回國了。”喬恩哼笑一聲繼續說:“你也知道我不是魯伯蒂家族正式挂名的管家。”
“所以你一直以管家的名義待在我親身邊,救我,炸掉宴會廳都是因為我父親當年與你并肩作戰的情誼嗎?”伊安問。
“奎恩于我有救命之恩,你那個繼母拒絕搶救你的時候我已經能看出她是何用心。她簽了放棄搶救同意書,撤掉維持你生命體征的儀器,導緻我把你帶回實驗室的時候,你已經沒了呼吸,靠着艾莎執拗不放手堅持下來的幾分鐘,才強行用尚未成熟的R細胞搏個概率。那女人想要魯伯蒂生物集團的掌控權,大可不必要做得這麼絕。”
“雷克斯說當初我在德瑪實驗室,他們在我的房間裡安排了放射性物質,隻為了讓我變成和我哥哥一樣的病人…”伊安低垂的睫毛遮住了眼眸。
“他對你使壞有什麼好處?說不定那時候就是伊迪絲的主意!還好把那女人炸死在宴會廳了。”喬恩把手指骨攥的咯咯作響,緊接着他着猛的一拳砸在了辦公桌上。
“叮——”伴随着金屬與地面接觸的聲音,一個不知名的小物件從剛剛的筆記本中滑落,伊安循聲看到一個銀色的閃存盤。他彎下身子拾起閃存盤。在閃存盤的背面有一張小紙條:“給伊安的全部R細胞資料。”
原來是它。伊安把小小的閃存盤握在手心,放在心口,就像是握着稀世珍寶一般。他小心翼翼地移去了閃存盤背後的貼紙。把那貼紙夾在父親的筆記本中,放回了辦公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