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明康的雪下了整整兩天兩夜,整個明康被銀白色裹滿,連地下的雪也墊了厚厚的一層,目光所及皆是白茫茫的一片。
滄白藏說,從未見過明康初春下雪,更未見過明康初春下這般大的雪。
那雪太大了,勝過鵝毛,紛紛落下,讓人們的眼睛失去了色彩。連那高高挂起的白色燈籠都被模糊得看不清字樣,白色的紙錢落到地上都看不怎麼見,就像又下一場大雪似的,隻剩下哀樂在凄冷的雪地中一遍又一遍回蕩。
那一年,她的腿深深陷入雪地裡,卻如同野狗一般狼狽地前行,那滾燙的眼淚一滴接着一滴落進雪裡,卻融化不了絲毫的雪花,那雪啊,太冷了,冷得她渾身顫抖,燒了兩天兩夜。
那一年,她棄了縣主府,搬進了荒蕪的段家,以未亡人的身份住了下來。南朝沒有為亡夫守孝的陋習,但卻極其重視孝道,家中需要守孝的僅有許舒甯的晚輩,隻是許舒甯沒有晚輩了,李熙跪坐在祠堂前守了半個月滴水未進,她望着那靈牌,感覺好陌生,死的是許舒甯,她守的卻是段景深。
夢中時間悄悄溜走。
現實中卻沒有雪,也沒有寒冷。隻有春天的微風悄悄漏進半開的窗縫裡,調皮地掀起了被壓在書房中的紙張,發出唰唰的吵鬧聲,可是依舊沒有把夢裡的人吵醒。
“這麼晚了,書房怎麼沒熄燈?”
才回來的劉秀路過,見書房燈火通明,疑惑地走近,才從窗縫中看見趴在書桌上熟睡的少女,她一時又覺得不意外。
少女側趴在桌面上,長長的袖子壓着許多白紙,身邊的毛筆還滴答滴答滴着墨水。她的容貌十分出衆,隻是哪怕睡着了,眉目之間也是可以看見的疲倦。
劉秀看着有些心疼,她悄然進入書房,掃了眼簡陋的房間,從一旁的椅子上取下一件衣服,蹑手蹑腳的走到少女身邊,她小心翼翼地将衣裳搭在她肩膀。
這幾不可察的動作卻讓少女瞬間睜開眼睛。
“我是不是打擾你了。”劉秀有些愧疚,同時她也很心疼李熙,忍不住勸道:“搬進段家這一年您就沒在房間睡過覺,您這樣不行,身體早晚會撐不住。”
李熙這才看向她,緩緩揉了揉疲倦的眼睛:“沒有的事,隻是做了個夢。”
那個夢太真實了。
夢裡她賣掉了自己,賣給了一個小公子。他唇紅齒白,隻是身體羸弱了些許,她和他就如同兩條線,突然相交了。直到有一天,她們又突然變回了兩條線,不見,也再也見不到。
劉秀仿佛猜到了什麼,試探性問道:“您……是想起他了嗎?”
他?
李熙按了按跳動的眉心。
是了,那不是夢,是她短暫的前十五年,就因為失去了那個人,而變得越來越不真實,就像沒有發生過的事情一樣,如今竟也能當作夢了。
“也許吧,像做夢一樣。”她輕聲呢喃,說完一頓,因為她的餘光恰好看見劉秀還未換下的黑衣,他便轉移了話題:“衣裳沒換……你才回來?今日如何?”
“原本想明日再回禀您的,不過既然您問了,那今日也差不多。我們順着地契在郊外找到了現在那些土地的主人,不過打聽了才知道他們其實不是那地的主人,他們是被雇傭在地上種地的老農民,他們負責種,有人會給他們工錢,那個人叫朱成飛,他們都叫他朱掌櫃,農民種的米糧也是送到他手上。後來我們順着線索找了找,發現那個朱成飛就是段氏米行的掌櫃,而種棉花的人則是送到段氏紡織坊加工成衣裳,再轉賣到錦段閣,由錦段閣将好貨賣給貴族子弟。後來我們證實這三間鋪子皆是段家的,不過現在恐怕實際上已經改姓朱了。因為紡織坊和錦段閣的掌櫃是朱成飛的兄弟,朱成仁。最後一家不知道做什麼的似乎改了名字,和地契也沒有牽扯,我們查不到。”劉秀徐徐說來。
後來,李熙才明白什麼叫“段家離開明康太久了”,久到段家的家産都被人吞噬殆盡,即便她執那些多憑證也很難,可有的地界改了名兒,而有的又寫的模糊不清,她有心想要收回,卻難如登天。不做别的,這一年,她們光跟蹤打聽這些地契房契的位置都花了不少功夫。
“這朱家兄弟什麼來頭?”李熙思忖片刻,問起。
劉秀道:“好像他們是段夫人娘家那邊帶來的,有些經商天賦,所以段夫人才把那幾間鋪子交給他們。不過随着段家沒落,他們鸠占鵲巢,賺來的錢也就自個兒花了。”
“你說,我要是讓他們吐出來,他們會如何?”李熙微微挑眉,唇邊蕩出一抹笑意。
劉秀順勢想起來,她搖了搖頭:“人性貪得無厭,吃進去的又怎麼可能吐出來。一個是自己的東家,賺多少得多少,白花花的銀子大把大把往家裡流,而另一個是别人的掌櫃,拿着點月錢度日,這一個天一個地落差太大了,估計會和咱們魚死網破。”
李熙卻不以為然,她嘴角笑容不變,但眼中卻沉了沉:“魚死網破倒是不怕……”她頓了頓,擡手在半空中攪動一根手指,語氣意味不明:“就怕這一攪,将這明康背後的水攪渾了。”
“您懷疑……”劉秀驚疑不定。
“在明康做生意,怎麼能沒有靠山呢。他們的靠山以前是段家,可現在又換了誰了呢?”李熙勾了勾唇,眼中滲出點點思慮。
“我這就去查。”劉秀鄭重道。
“不急。”李熙淡淡開口一攔。
劉秀疑惑地看着她:“主子意欲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