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舒甯追了出去,拖着病弱的身體他的速度并不快,可那人就是能夠不遠不近勾着他。
不過似乎上天也看不下去那人這樣折騰一個病患,在拐進一個黑暗的小巷裡後,他終于被一堵堆滿雜物的牆攔了下來。
許舒甯追至小巷,已經直不起腰,扶着牆氣喘籲籲地,望着他的背影,他緩了好一會兒,将嗓子裡的鏽迹咽了下去,才道:“是你嗎?是你,對不對?”
前一句他問得有些不确信,那麼多年沒有他的消息,他早就以為他死了。卻沒想到在五年後,在這裡同他再次相遇。問完他就搖了搖頭,一定是他,不然他怎麼會跑?所以他的語氣又逐漸确定起來。
許舒甯話音落下好久,他仍舊遲遲不轉身。
許舒甯見他不答,眼神逐漸複雜起來,他抿了抿唇,忍不住道:“你為什麼出現在這裡?這不是偶然對不對?段青!你說話啊!”
見他提及自己的名字,他悄然握緊了拳心。他深吸了一口氣,這才道:“公子,恭喜你中舉。”
許舒甯擡頭看他,他逐漸轉過頭來,看見他側臉,比從前蒼老許多,甚至生了白發。但是當他看見段青一整張臉的時候,他愣住了:“你的臉……”
“很難看對嗎?”段青苦笑。
段青剩下半張臉上像是被剜去了大半塊肉又重新長了出來,使得另外半邊臉上出現好幾種顔色,總之可怖極了。
再看段青的眼睛,許舒甯發現他再也不是那個意氣風發的段青,他的眼神暗沉無光,像是不見天亮的老鼠。
許舒甯臉色一白,當即心中一陣銳痛,段青與他自小一同長大,段青年長,他年幼,雖然從未面上說過,但他一向把他當成親兄弟看待,以至于看見他此刻模樣,許舒甯忍不得心上悲戚:“當年你将我送至呂縣,你去了哪裡。這些年,你又發生了什麼?怎麼落到現在這樣……”許舒甯說不下去了。
“已經過去了。”他的聲音帶着幾不可察的哽咽,但等許舒甯想細究,哽咽便沒有了,變成了麻木。
“公子,我很高興能在瑜州遇到您。我原本不想與你相認,不想再來打擾您,但是您得了解元。我知道,我們報仇的時候到了!”他牙齒都快要咬碎,陰沉的眼中散發出偏執和恨意。
“報仇?”許舒甯已經好些年不敢想報仇一事,突然被段青提起,他甚至心裡掉了一拍。
段青聞言,猛地擡眼刺向許舒甯,暴戾道:“公子,您難道不想報仇了嗎?為什麼?您難道忘記了段家上下逝去的千百條亡魂,難道忘記了老爺夫人臨死前絕望的眼神,難道忘記了大公子為了保護您被整整捅了三十幾個窟窿?這些您都忘記了嗎?”
許舒甯眼睛驟縮,呼吸幾欲停止,那曾經被他強壓着掃至一旁,強壓着自己不去回想的,被血染紅的一幕幕随着段青的怒吼不斷在他腦海中重演。
鮮豔的血液像小河一樣潺潺流淌,母親溫柔的聲音變成了刺耳的尖叫,父親和哥哥保護他的身影倒下,栽進血泊中,溫熱的血濺到了他臉上。
他以為他忘記了,可等段青說起,他才發現他從未忘記過。
許舒甯眼睛爬滿了血絲,眼角沉下:“我從來不敢忘記!”
“我看您就是忘記了!是誰讓您忘記了苦難?是不是剛才你身邊那個少女?她是誰?”段青步步逼近,厲聲質問。
段青已經魔怔了,許舒甯生怕他對李熙做出什麼事情來,慌忙反駁:“跟她無關!”
“公子!您究竟要不要報仇?你若是看得下去忍得下去那段血海深仇,您若是覺得不在意段家百條無辜人命,您要抛棄一切去做你的舉人老爺,屬下現在就去死,去九泉之下服侍老爺夫人,不給公子您添麻煩!”段青拔出刀抵在自己的脖子上,一雙眼睛猩紅無比。
許舒甯望着他,心裡一陣悲涼,他真的不一樣了,印象裡意氣風發的少年既會舞刀弄劍,也會漂泊河上給他采來蓮蓬。原來的段青是個極溫柔的人,可此時的他卻狂躁不安,對一切都充滿了不信任。以至于會對許舒甯緊緊相逼。
可是,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李熙,他就是許舒甯唯一的親人了。
他仰起頭,不想流淚,“我會報仇的!”
許舒甯臉色灰敗,唇咬出血色。
“那我現在就去殺了她!”段青狠戾道。
“不行!”許舒甯猛然睜開眼睛,感覺自己被人潑了一身冷水,冷得他發抖:“隻有這件事不行!”
“公子,成大事者不能有軟肋。”段青眼中迸發出殺意。
許舒甯眼神一正,展開雙臂以一種決絕的姿态與段青相對:“我會用我自己的辦法報仇,但你要殺她,就從我的屍體上踏過去。”
段青心尖一顫,他沒想到許舒甯竟然如此看重那個少女:“公子……”
“其他話不必再說,你要殺她,我總會擋在她身前。你若真想報仇,隻需要告訴我,是誰?”
“你應該知道是誰的,不然你不會刻意将我引過來,這些年,你究竟查到了什麼?誰殺了我,我全家?”雖然許舒甯已經盡可能保持鎮靜,但是在說到“全家”的時候,他仍然聲音艱澀不堪。
段青聞言,幾乎把拳頭捏碎,他連那個不知道是誰的少女都抛之腦後,腦海中隻有鮮血翻湧,他一字一頓,殺氣騰騰:“方、家。”
“方家?”許舒甯一怔。
“哪個方家?”
“明康城還有哪個方家,老爺死後不久,方家就一躍成為明康新貴,天子近臣,甚至有左右文武之權。”
許舒甯心頭氣血翻湧,眼前一花,可是他用指甲死死摳住自己的手心,用痛覺來保持清醒:“方家和段家一武一文,方家世代馳騁疆場開疆拓土,段家則于明康,監太學領文臣,一向沒有龌龊,怎麼可能是方家?你可有證據?”
“有!”段青當即從懷中取出一封信遞給許舒甯。那封信面上已然泛黃,可見年代久遠。鮮血幹涸凝固在信函面上,摻雜着錯亂的劃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