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帝王主動提起善婕妤這号人物,隋安是斷沒那個膽子提的。
他讪讪仰頭賠了個笑臉。
正見宸駕之上,危坐的帝王一改前态,望着側旁被宮垣半遮的樓台殿閣定定出神。
隋安心裡嘀咕,不是不沒念起善婕妤嗎?
若不是思舊人,那便是思新人了。
眼看就要行過蓬山宮了,隋安試探着喚了聲:“陛下?”
此刻也不過亥時剛至,又不是深更半夜,縱然今夜預備獨寝,進去喝杯茶也是無妨的。
可到底要不要停下,是走還是留,您倒是給個準信啊,隻這樣巴巴望着算怎麼回事?
蕭無谏知道他在想什麼,仍舊八風不動。
唯有眼色穿過滿簾的亂雨跳珠,從東側移到西側,霎時凜冽了幾分,如浸寒霜。
直到飛檐金鸱都看不見了。
蕭無谏才道:“今夜便算了,從她宮中出來再見别人,妙嫦恐要傷心。”
說罷,他自嘲一笑:“朕近來仿佛心軟許多。”
隋安正要應是,又聽帝王沉聲道:“過兩日,召樊氏到太極殿。”
樊才人?不是意嫔主子?隋安徹底糊塗了。
然而風雷兼作,雨珠子斜打到臉上,他渾身一激靈,到底沒敢再多問。
每每雷雨夜,陛下心情容易不好,這時候他可不敢聒舌。
不過,隋安可記得,最初進宮那會兒,意嫔與樊才人一同入蓬山宮,可是陛下欽點的。
玉辂是帝王出行時所用的規制較高的辂車,到本朝雖然已經精簡規格,所到之處,聲勢仍舊浩蕩。
尤其雨日,幾十人踩在水淋淋的磚道上,履聲铿铿,想不注意這動靜都難。
月下閣中,孟緒側耳聽着:“禦辇經過。”
她對面坐着的,正是樊氏。
樊氏來送賀孟緒晉位的賀儀,沒想到才進門便下起了大雨,孟緒便邀她進屋坐了一會兒。
一邊是待客,一邊是主子未歸,也才有了此刻,入了夜蓬山宮内東西偏閣卻都還燈火長燃的景況。
同住一宮就是這點好,按理說這個時辰宮門早就落鎖了,但關起門來,沒人管你私底下走不走動。
樊氏小口小口抿着熱茶,動作斯文:“陛下登基不久咱們主殿那位娘娘就得了寵,她怕打雷,因而一到雷雨之夜,不管陛下身在哪兒,都會來陪她。後來便成了習慣,這天不會再與任何人同寝。”
她幽幽歎道:“柔妃娘娘也是時運不濟,今夜承寵,偏偏趕上這場雨了。”
“樊才人當真博聞多知…無所不知。”
孟緒淡淡審視着眼前低眉的女子,想從她臉上看到幾分幸災樂禍的神情,可惜沒有。
樊氏原竟是個這樣沉得住氣的人。
樊才人笑笑:“姐姐知道的,妹妹樣樣不如人,總要多知道些心裡才有底氣……”
見人又搬出了那套舊說辭,孟緒輕扯嘴角。
樊氏生得其實很當得起好看二字,薄薄的唇,細長的眼,小巧玲珑的鼻子,若非有幾分清冷孤弱的氣韻,這實在是沒什麼攻擊性的長相。
可惜美人總是戴着一副明晃晃的假面,看久了便教人覺得沒意思。
時辰又已不早,孟緒瞌睡之意上來,正想趕客。
樊氏沉吟許久,卻像是終于下定了什麼決心,頗鄭重地擡眼道:“若是姐姐往後有什麼想知道的,妹妹若知情,定知無不言。就當做是還姐姐一個人情。”
孟緒醒了些神。
自樊氏入宮以來,常以柔弱無能示人,半點不扛事,動辄便要跪要哭,也不與任何人走的近。
聽說就連有人問她為什麼會想到送那朵朝顔花,樊氏也隻說是因自己沒什麼東西能拿得出手的,所擁有的珠珍寶玩和衆位貴女之物相比,更都是劣品,因隻能投機取巧。
孟緒至今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有什麼特别之處,一開始就能得樊氏另眼相待。
“良賈深藏如虛,這樣會不會對妹妹不太好?”
——獨獨在我這兒露出馬腳,會不會影響你裝癡扮弱?
樊氏這才有些局促地掩飾道:“其實……像這事,許多人都知道的,隻不過聽說陛下不喜人提起善婕妤,大家才不願意講。”
孟緒沒放過她話裡的一絲玄機,笑道:“既知陛下都不願意聽人提起這個名字,當日妹妹何故還問我要不要在善婕妤和陛下之間斡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