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以穿破人心的尖利嗓音響徹在每個人耳邊,在那人說完後,場面有一瞬間的凝滞,這一瞬間的感覺十分漫長。
天邊忽有一聲驚雷炸響。
轟隆——
許多人都不由自主地抖了抖,其中,太子黨羽尤甚。而作為領頭之人的李德,也總算在轟鳴的雷聲過後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他死命忍着胸膛間呼之欲出的驚懼,深吸一口氣,盡量讓聲音平緩下來,“你放心,本官——”
“尚書大人!你以為有這種遭遇的人隻有他嗎?”白發百姓面露譏諷,長滿凍瘡的手毫不客氣地指着李德,“你以為就隻有景陽知縣做過這樣的事嗎?你自己做的不比别人少!”
“你含血——”
“我敢以全家性命起誓,今日說的話,沒有一點虛假!”
“以别人性命來起誓,你又是什麼好人!枉本官之前還信以為真要幫你讨回公道!”李德怒目圓睜,眼裡幾乎要冒出火,“說不定你全家早已不在,九泉之下還要聽你這個不孝子用他們的性命誣陷别人!”
“你沒說錯,他們早死了!”
“大家看啊!不打自招,他們就是一群——”
李德的話再一次被打斷,白發百姓的嗓音特别尖亮,他怒喝道:“他們早就死在你李尚書的手上,承明三十八年春,你為了一己私利,強讓我年過五十的父母去南羌,名義上是要去南羌邊境通商,可我等了兩年,整整兩年,朝廷半點消息都沒有,我父母就這麼不見了!
我到處塞錢求情,想要見你一面,結果處處碰壁。你手底下的人收了錢一直吊着我,你去馬行街鄰裡左右問問,誰人不知,張牙人家的兒子日日往你兵部衙門跑!我——”
“什麼通商,完全是你在捏造事實!你自己愛往兵部衙門跑,難道還要賴到本官頭上嗎!”李德連忙擠着嗓子沖年輕百姓大喝,嘴唇不住顫抖,分不清是氣的還是心虛。
太子黨羽内心無比忐忑,他們或多或少聽說過這件事,那人說的其實沒有錯,的确是為了一己私利。有些朝臣想為李德幫腔,可又怕自己被那群人揪出什麼錯處來,到時候太子礙于顔面,必定會讓他們成為棄子。
就如現在面如死灰的景陽知縣一樣,不管事情最後變成什麼樣,他的前程絕對是毀了。
“你心虛了是嗎?!”
“胡說八道!本官清清白白!本官——”
“好了!”裴渡舟微冷的聲線在每個人耳邊響起,聽起來不是很耐煩,“李尚書,為官者當心系百姓,聽人說完,你不要插嘴。”
李德頓時隻覺天旋地轉,整個人都不好了,着急地回頭,看着身後沉默的朝臣,他是又氣又怕,死到臨頭了,這群人還在當啞巴!
五皇子及其部下樂的看戲,眼裡都是幸災樂禍。
身旁的江令薇眼眶倒是很紅,但其中并沒有淚水和同情,有的隻是一如既往的漠然。似數九寒冬的冰雪,被風裹挾着四處飄零,看世人經曆的一切,她身處其中,可心始終遊離在外。
少隐鬼使神差地偷偷瞧了她一眼,果不其然看到那種熟悉的眼神,他低歎一聲,壓住心裡那種仿佛被針紮的感覺。
苦中作樂地想着,也挺好的,曆來帝王皆無情,殿下果然是做君主的好料子。
沒了李德的阻撓,在所有人神思各異的注視下,白發百姓激憤喝道:“我一錠一錠銀子撒下去,幾乎變賣大半家資,有一天夜裡終于被我逮到機會,你手底下人醉酒告訴我,從頭到尾就沒有什麼通商,是你李德!貪圖南羌奇珍異寶,抓了我精通番邦語的父母為你賣命,南羌苦寒,毒蟲肆虐,我父母一把年紀,怎麼受得了啊!
我每天等,我等着你派去的人回來,承明四十年夏,我眼睜睜看着那些人擡着箱籠進了你的府中,然後在夜裡,竟往東宮的方向走!”
寂靜了多時的圍觀百姓驟然爆發出一陣不敢置信的唏噓,之前那些話都是在揭發臣子草菅人命,可如今竟然扯到了東宮儲君身上,不少頭腦靈活的百姓稍一聯想,心中有了一個可怖的猜測。
也許,那些官吏敢那麼做,便是有太子的授意。
白發百姓還在接着說:“我一路跟着他們,我親耳聽到那些侍衛說要去醫鋪開藥,那張牙人夫婦染上傳染的怪疾,死不瞑目!!”
“像這種慘無人道的事,我身後的人,幾乎全經曆過,滿門被滅、科舉榜上有名卻被暗中換掉,派人追殺,以意外身亡告知天下、手腳被打斷,有家不敢回……此間種種,全是你們這些逆臣狼狽為奸,淩弱暴寡,還有那位高高在上的太子,你們這樣的人如何配當官,當未來君主!!”
白發百姓字字句句铿锵有力,口才極好,又皆是出自真情實感,不少圍觀之人都被激起了一腔熱血,人群開始躁動。
太子黨羽這下是完全冷靜不下來了,之前還可以說是明哲保身,反正跟他們自己又沒有關系。但現在扯到了太子,那徹底不一樣了。
太子不好,他們也絕不會好。
扯到太子,才算是踩到他們的痛處。
看着面色極其難看,差點要暈厥的李德,幾乎所有人都反應了過來,心生後悔,今天完完全全就是一場有備而來的陰謀。
可惜,他們沒能立刻明白,還自以為是有些人沒為太子處理好那些殺人的事情,被抓住把柄,暗罵活該。
如果時光能重來,不用李德再催促暗示,他們一定會齊心協力。
朝中追随其餘皇子的官吏怎麼會看不出這些人在想什麼,心中不由譏笑,平時作威作福,欺壓他們的時候可沒見有人後悔。
今日官吏相伴下朝,除了留在皇後宮中說話的太子與七公主,還有昨日因病告假的四皇子之外,幾乎所有人都在。
私底下追随七公主的兵部侍郎李興面色沉沉,想了想,打算用特殊信物給七公主報信,手已經伸進了袖子裡,最終還是作罷。
七殿下為人謹慎,就算太子倒台,最多也就是除去郡王身份。要是她報信被别人發現,那就不妙了。周圍這麼多人,少不得有一直隐藏的暗衛之類的存在。她不能冒險。
每個人各懷心思,人群躁動不止,舒祭酒等人差點氣都喘不上來了,他們屬實是沒想到天子腳下,竟然有這麼多人飽受虐待,蒙受不白之冤。
太子那些人簡直比他們想象的還要嚣張!
“原是如此。”裴渡舟總算開口,聲音明明不大,但在場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噤了聲。
迎着百姓們義憤填膺的樣子,他神情肅穆,狹長的眸子裡有着清晰可見的愠怒,“本相着實沒想到,京師之地,竟然能發生這種天理不容的惡事。一年前,陛下曾賜本相一道旨意,若到了國将不國,危急關頭的時候,可先斬後奏,護蕭朝蒼生。”
言罷,他取出一塊金制令牌,“玄武将軍何在?”
群臣看着那塊鎏金紋樣的令牌,心中嘩然,那是可以号令京都三萬左右龍武軍的龍武令。
陛下對丞相的信任原來已經到了這種地步!
“末将在。”早有準備的玄武将軍立刻出列,單膝下跪。
“朱雀街以南,明夜街以北,你親率左右龍武軍入府去搜,任何地方都不要放過。”裴渡舟眸光冷淡,“從此刻起,關城門,全城戒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