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兄,你……”劍之初沒想到,言随再開口竟是要斷絕關系,可是他究竟做了什麼?為什麼要這樣?他想問清楚,言随卻不管不顧,強撐着傷體踉踉跄跄離去。劍之初拔步欲追,最終還是停下了,他舉目望去,那道背影分明是跌跌撞撞的,卻好似與夢境之中那道背影重合了一般。
他忽然驚醒一瞬,方才師兄說,要他小心舅父……這已是這段時日第二個人這麼勸誡他了,他知道自己不該懷疑的,可就在這一刻,種種疑問仿佛都找到了源頭,一起奔向那個他不願相信的猜測。
劍之初怔愣片刻,一抹臉,腳下已變了方向,直向流光晚榭。
彼時,無衣師尹正往香爐之中撒上熏香,劍之初甫一踏足,有些怔愣,恍如隔世,流光晚榭不知何時起,熏香之味漸漸變得如此濃重,有些令人窒息。
無衣師尹對劍之初的到來毫無反應,隻是輕嗅熏香,看上去一片輕淡随和。劍之初見到此情此景,一時之間竟莫名産生了些許歲月靜好的感覺,令他有些不忍打攪。
“舅父……”眼見着無衣師尹并無開口的欲望,劍之初猶疑喚道。
“汝之禮數呢?”無衣師尹徐徐睜眼,一雙眸古井無波地凝視着劍之初,劍之初心中愕然,他從未在舅父身上見過這種神色,就好像他與舅父隻是毫不相幹的陌生人一般。他不由自主地後退一步,心中莫名湧上一股恐懼感。
無衣師尹自然将劍之初的動作盡皆收入眼中,多可笑,這是他的外甥,如今卻與他生疏至此,更是怕他至此,這便是無衣師尹的人生嗎?他忽然有些疲憊,無衣師尹一生至此,究竟得到了多少?又失去了多少?
“汝來此,是為公,還是為私?”無衣師尹終歸還是放緩了語氣,問道。
劍之初聞此沉默,片刻之後,方道:“是為私。”
無衣師尹仔細打量着自己的外甥,暗自嗤笑,他不是早就料到了嗎?世人總說外甥肖舅,但他這個外甥卻總是這一副天真的模樣,像極了殺戮碎島那位,卻半分不像無衣師尹。
然而他又能怎麼辦呢?這些年度修儀也算用盡手段了,始終無法改變劍之初的性子,人之天性,又是多麼奇妙:“說吧,為何?”
“舅父,吾想知道,母親之死……”
一言既出,無衣師尹眉目瞬間淩厲,原本有所消退的氣勢再度攀升,那一刹那,殺機一瞬即逝。他望着劍之初,神色莫明:“你此言何意?”
劍之初看出來他不高興,仍然執着地想要一個答案:“有人告訴吾,母親并非死于雅狄王之手。”
“所以,你為了旁人,質疑自己的舅父?”無衣師尹輕聲問道。
“舅父,吾隻是想弄清楚這件事。”劍之初咬牙,無衣師尹的态度反而讓他有些信了那些人的話,若是母親之死毫無隐情,舅父又何必如此遮掩?
“正好,吾也想弄清楚一件事。”無衣師尹緩緩起身,順手拿起了桌上香鬥,一步一步走至劍之初身旁,一隻手輕輕搭上了劍之初的肩膀,“告訴吾,當日為何避戰雅狄王?”
終于來了嗎……
劍之初心中一跳,卻有一種塵埃落定的感覺。自他避戰雅狄王,他便知曉會有這麼一天,隻是沒想到,會是在這時候提起。
“劍之初啊劍之初,一直活在舅父掌控下的你,多可悲啊!”
“他想讓你知道什麼,你就隻知道什麼;不想讓你知道什麼,你拼了命也打聽不到任何消息;他要你做什麼,隻需擺出一副為你着想的模樣,你便甘願為他沖鋒陷陣,乃至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
“啧啧啧,你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猶如提線木偶,按着你舅父寫的劇本前行。”
“不知你母親看到你如今這副模樣,會是何等心情?”
男人的話再度擠入腦海,劍之初身形一顫,微微攥緊了雙拳:“舅父,吾隻是想,若母親在世,隻怕也不願見吾與他兵戈相向……”
“夠了!”無衣師尹再無聽下去的欲望,揮袖制止了劍之初接下來的話。他端詳着着劍之初的模樣,這孩子拿即鹿做借口,可若是即鹿,又怎會是如此軟弱?他的小妹,外表柔弱,内裡剛強,縱使一時被情愛迷惑,可一旦看清,便立即斬斷一切。他的小妹,怎麼可能會如劍之初這般?哪怕是滔天恨意也不願出手,還要為自己粉飾門面,強作仁慈,就連借口,都如此蹩腳?
想起撒手慈悲傳回來的情報,無衣師尹緩緩垂眸,這些人當真以為他無衣師尹什麼都不知道嗎?
這些賬,一筆一筆,總要清算的。
“你可曾想過,你避戰不出會是怎樣的後果?”無衣師尹冷聲問道,若無度修儀,那日的慈光之塔便是整個四魌界的笑柄,無論今後慈光之塔取得怎樣的成就,他人提起這屆四魌武會,都會以此恥笑慈光之塔。
那般情景,從來不曾出現在無衣師尹的設想之中,未來的慈光之塔,應該是光明的,它的前行應當是充滿着贊美與敬仰的,而非是無盡的恥笑與羞辱。
“舅父,我……”劍之初啞然,他當真不知道後果嗎?可他當日依舊是猶豫了,他茫然着,不知道自己連月來豁出性命的努力究竟有何意義?若是雅狄王并非殺母兇手,他豈不是無端牽連他人?他又怎麼能這麼做?
無衣師尹看他這副模樣,心中陡生怒火,若非眼前之人是自己的外甥,不然……不然他早便……
攥着香鬥的手微微顫抖,無衣師尹緩緩阖眸,湊上前,濃重的熏香瞬間沖入鼻腔,驅散了令人作嘔的血腥味。若是旁人,他早便出手殺了,然而劍之初呢,他給了劍之初一次又一次的機會,可是劍之初總也握不住,他還能怎麼辦?
刺鼻的香味在鼻間萦繞,無衣師尹長歎,這一次,卻再也不可能對劍之初心軟。他不可能再對劍之初心軟,也不會再有人勸他善待劍之初了……
“因你避戰,你阿舅匆忙代你出戰,他那樣的身體,怎堪與雅狄王一戰?”無衣師尹盡量用平穩的語氣講述當日事實,“如今,你阿舅仍在昏迷。”
“因你避戰,慈光之塔險些淪為旁人笑柄。這一戰,多少人将希望寄之予你,然而你帶來的是什麼?”
“劍之初,你是劍之初,是你母親的兒子。”無衣師尹伸手,一點一點攥緊了劍之初的衣領,“可你莫要忘了,你同樣是吾之甥兒,是慈光之塔師尹的外甥。”
“你的一言一行,代表着無衣師尹,也代表了慈光之塔。”
“可你,總是認不清自己的身份!”
“劍之初,你令吾蒙羞,更令整個慈光之塔蒙羞!”
一聲聲話語,好似斥責,又好似宣洩,劍之初一時竟不知如何回應,他張口欲言,卻發現自己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到了這種時候,好像說什麼都是不對的。可他真的做錯了嗎……
“你母親未婚先孕,于你舅父而言是莫大的恥辱,于慈光之塔更是如此,他向來将慈光之塔看的比自己的身家性命還要重要,你以為,他果真容得下你母親?”
慈光之塔……慈光之塔……
這四個字在劍之初腦海中不斷盤旋,他緩緩握緊雙拳,胸中似乎有什麼要噴湧而出。一切念頭在這一瞬間好似都受到了牽引,不斷重組排列,最終連成一條完整的鍊條。
“舅父說,吾令慈光之塔蒙羞了,那母親是否也是令慈光之塔蒙羞了……”
“啪!”
清脆一聲,這一巴掌來的快極了,劍之初的臉火辣辣的疼,他擡手撫上自己臉頰,回過頭,隻見無衣師尹好似氣狠了,渾身都有些發抖,一手指着他,連手都是顫的:“你怎可如此折辱你母親?”
“難道您沒有這麼想過嗎?”劍之初到了這時候,反倒平靜下來了,或許是那一瞬間想通了一切,便再也無所畏懼,“母親未婚先孕,吾避戰雅狄王,想必在舅父眼中,都是令慈光之塔蒙羞了吧?”
“你們是吾之親人,吾……吾豈會……”無衣師尹的身體顫抖的越發厲害了,好似是要辯解,然而劍之初卻奇怪地笑了笑:“方才不是舅父說的嗎?吾令舅父蒙羞,令慈光之塔蒙羞了……”
“住口!”無衣師尹想打斷他的話,然而此時此刻,一切話語都顯得如此蒼白,如此無力。
劍之初靜靜地看着眼前的男人,直到這時,他好像才真正看穿了無衣師尹:“舅父眼中隻有慈光之塔之通天大道,在舅父心中,吾等究竟是親人還是随時可以犧牲的工具?”
無衣師尹仿佛找到了什麼破綻,強撐着淡定,問道:“是誰教的你這麼說話的?”
劍之初忽然覺得有些諷刺,看,這就是他的舅父。他的舅父能說出這種話,想必是斷定了劍之初的性格不可能說出這種話,他的舅父已然劃定了劍之初該有的性格、該有的形象。可是,劍之初也是人,劍之初會有自己的思維,當他厘清一切,看穿一切,怎麼會說不出這樣的話呢?
“無人教吾。”劍之初輕聲回道,“吾隻是忽然想通了,吾之舅父是慈光之塔師尹,師尹遠大于舅父,慈光之塔遠大于吾母子二人,是嗎,師尹?”
這忽然間的改口不可謂不諷刺,卻又熟悉之至,無衣師尹似乎在這一瞬間回到了無數的過往,那一聲聲“師兄”、“師弟”、“好友”,在無盡的時光中漸漸被遺忘,取而代之的隻有僵硬而又冰冷的“師尹”。
這大概就是無衣師尹的命吧……
無衣師尹的情緒逐漸平複了下來,在劍之初那看似淡然卻又好像包含了某種希冀的眼神中攥緊了自己的如意香鬥,随即緩緩點頭,他的表現宛如在無形之中承認了什麼:“是。”
好像終于有什麼被打碎了……
劍之初說不清楚自己心中是憤怒還是失望,他看着無衣師尹,無衣師尹也靜靜地望着他,兩相對視,面目全非。過往種種在腦海中飛速閃過,卻又在刹那間破碎,化作指間流沙。
“吾可以離開了嗎?”劍之初如此問道。
無衣師尹背過身,大概是不願再看見這個外甥:“那便不必再回來了。”
劍之初分明看到,無衣師尹的手還在顫抖,或許師尹還有别的意味,可他已經累了,從未這麼累過,累到不想再猜測什麼,再去追究什麼,隻想逃離這一切。
他一撩衣擺,跪在了無衣師尹身後,哪怕無衣師尹看不見,他也伏身叩首:“劍之初拜别師尹,還望今後師尹多多保重。”
随即,他起身,又看了看無衣師尹的背影,片刻之後,轉身離去,再也不曾回頭。
不知過了多久,無衣師尹一個趔趄,他匆忙扶住面前書桌,這才站穩身子,一羽賜命不知何時出現在房内,他看着無衣師尹扶着桌子,香鬥邊緣鋒利,不知何時在師尹手上劃開了一道傷口,傷口處正往外冒血。
無衣師尹恍若未覺,輕喃:“吾可稱得上狼狽?”
“師尹風姿俊逸,一向為慈光表率。”一羽賜命回道。
無衣師尹輕笑,意味莫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