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鏡水别築内,風聲獵獵,白幡随風舞動,唯有劍之初仍在靈堂内守靈。此時,即鹿已停靈數日,正為頭七。
劍之初神情木然,他已哭了許久,直至如今,縱使淚已流盡,卻流不盡内心悲痛。他這些時日想了太多太多,他想起還未回到慈光之塔時,那時候啊,即鹿總是惶恐的,她很努力地掩飾自己的想法,不想在劍之初面前表現出來。但怎麼能瞞得過呢?
劍之初無數次在夜裡起身,他隔着窗戶,看到自己的母親癡癡地望着門口,母親說,父親總有一天會回來接他們。他也期許着,這樣他就不用看着母親癡癡等候了。
然而,最先找到他們的是舅父。領頭的人見到母親便屈膝跪下:“師尹派吾等接小姐回去。”
母親帶着防備将他藏在了身後,劍之初攥着母親的衣袖,隐隐感覺到母親在微微顫抖,他悄悄探出頭,想看看到底是怎樣的人讓母親如此驚慌,母親卻将他按在身後,他隻能聽到母親用顫抖的嗓音開口:“阿兄他……”
“師尹有命,一切休提,您隻安心回去便是。”
這句話似乎并沒有給母親帶來任何安撫,因為劍之初清楚的感覺到,在那人說出這句話後,母親的身體越發顫抖了,她緊緊握着劍之初的手,劍之初能感覺到不知不覺壓在自己身上的重量。但他向來乖巧懂事,縱使如此也隻是自己伸出另一隻手安撫地拍了拍母親的手背,視線卻不由自主地飄向了另一個方向。
那人一身翠綠站在一側,在衆人都跪下之時,他隻淡然地站在一旁,卻無人敢質疑,然後,他便被母親遮住了視線,耳邊隻是一聲:“事已至此,吾也隻能回去,不是嗎?”
“希望小姐莫要讓吾等為難。”
“那便走吧!”
那些人起身散至兩側,母親放開了遮住他眼睛的手,帶着他走過。劍之初回眸,那個人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沒有絲毫人氣,卻又讓人感覺無端威懾。
後來他便知道了,那是舅父以竹葉為基,施以術法凝聚的人,而那上面,有舅父一縷神識,母親自然能覺察到,故而,即鹿隻能回去。
他們就這樣回了慈光之塔,初時,劍之初十分惶恐。母親指着師尹說,那是他的舅父。流光晚榭竹色青翠,他想起母親提起舅父時的神情,複雜極了,似乎還有一點害怕。彼時,他縮在母親懷裡,拉了拉母親的衣袖:“舅父很可怕嗎?”
母親回神,而後輕笑:“舅父不可怕,舅父啊,他很溫柔,又很威嚴。”
溫柔又威嚴?劍之初想不通這兩個詞怎麼會出現在一個人身上,怎麼可能呢?
直到他真正見到自己的舅父,慈光之塔的師尹,男人閉眼輕嗅爐香,不發一言,卻給人無盡壓力。就在劍之初以為他會一直沉默下去的時候,師尹開了口:“你啊你,在外那麼久,也不遞個信,你可知吾……唉!”
千言萬語化作一聲輕歎,那一刻,那個威嚴的男人似乎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隻剩下一個關心妹妹的兄長。那一刻,所有的陌生與距離似乎也消失了,劍之初一怔,這便是母親的說的既溫柔又威嚴嗎?他在母親身後,悄悄地探出了頭,便看到師尹的目光轉向自己,那明明是帶着笑意的一張臉,任誰看到都應該感到親切的。然而在對上師尹目光的一瞬間,他不由自主地低下頭,躲開了師尹的視線,同時往後撤了一小步,再不願擡頭。
他聽見了椅子被輕輕挪動的聲音,而後便是一陣腳步聲,但是那個人落地極輕,說是腳步聲,其實也隻有細微的衣料摩擦聲,雖然細微,劍之初的心卻怦怦直跳。
這是要做什麼?
腦海中閃過那雙眼,他抿了抿唇,攥着即鹿衣袖的手越發用力,别再過來了,為什麼要過來……
一陣陰影落下,劍之初本能躲過,在那一刹那,他卻瞥見了師尹幽微的目光,大抵是不高興的。師尹的手尴尬地停留在半空,氣氛一時滞澀,即鹿見狀,應該是想要開口打斷這種氣氛的:“阿……”
“這孩子!”師尹自然而然地收回了手,也打斷了即鹿的話頭,語氣帶着一份好笑,微微搖了搖頭,“怎的這般怕生?可不像你,你小時候啊,就是不認生,和誰都一副熟絡的模樣,害的為兄總擔心你被别人拐跑了。”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劍之初總覺得師尹在說到“可不像你”的時候,語氣帶着一絲說不清的意味,但他卻想不明白。隻是心裡終歸有些惱怒,他才不怕生!他知道,眼前是自己的舅父,既然是自己的舅父,那便沒什麼好怕的!
劍之初攥緊即鹿的衣袖,緩緩擡頭,師尹似乎有些錯愕,沒想到他還會再擡起頭,那一刻,劍之初忽而有些歡喜,這個男人似乎也沒那麼可怕了,他甚至沖着師尹笑了一下,而後在即鹿的示意下,輕聲喊出:“舅父。”
許是他的舅父也沒想到這個被認定怕生的孩子敢這麼做,所以師尹一時竟然有些僵硬,還是在即鹿的呼喚下回了神。回神後,他用一種難以描述的目光看向劍之初,這一次,劍之初頂住了,他看進無衣師尹的雙眸,直到無衣師尹輕飄飄地移開視線,他才松了一口氣,掌心卻冒了些汗。
師尹也未曾多說,隻淡道:“流光晚榭不便多言,還是先回鏡水别築吧。剛巧,也見見你義兄,想來他看見你也是高興的。”
然後,他便見到了度修儀。此後諸事不必再提,但他記得,在鏡水别築,母親逐漸走出了陰郁,她提到父親的次數越來越少,笑容卻越來越多。他以為,一切都會好的,即使言随師兄帶他出去,讓他看到了那些人對母親的肆意嘲諷,但是,阿舅說過,時間會消磨一切。他以為,時間總會消磨一切的,但現在,原來已經沒有時間了啊……
言随端着盤子悄然走入靈堂,他輕輕拍了拍劍之初的肩膀,而後蹲下身,低聲道:“多少吃一點吧。”
“師……”劍之初欲要開口,卻發現聲音早已沙啞的不成樣子。言随也不多說,沖他搖了搖頭,随即屈膝跪在了劍之初一側。
“我知你心裡不好受,但人活這一輩子,總得往前看。”言随擡眼看向靈柩,此時此刻,内心竟有些平靜,“或許你覺得這話說的輕巧,但初兒,比起許多人,你已幸運太多了。”
有無衣師尹的關照,有度修儀的照看,更有……親生母親的呵護,多讓人羨慕啊……
劍之初不禁側目,言随面上一片淡然,令人看不出其所思所想。但這是否太過平靜?
“若你隻拘泥于傷痛,勢必會忽略别的。”
最終,言随也隻扔下了這一句話,劍之初望着言随的背影,不由得攥緊雙手,忽略别的嗎……
那一瞬間,劍之初想起了很多。
他想起來許多,飄蕩在慈光之塔的謠言,師尹的猶豫以及近來的行為,心中忽而湧起一個令人不敢置信的猜測。
舅父可是故意支開他?不然何以讓他陪着阿舅前往火宅佛獄?明明在這之前舅父從不喜人提起讓他外出一事……
越往下想便越不敢想,他試圖停止自己的胡思亂想,卻無濟于事。心裡有一道聲音在叫嚣,他想的沒錯。
細想而來,那日棺前,舅父表現亦有異樣,隻是他不曾發覺,但是……但是這怎麼可能呢?
轉念,他又想起自己聽過的傳言,想起了雲津那一戰……
他和母親,是師尹的污點嗎?
倏爾風聲蕭瑟,面前的靈柩光芒大作,綠光瑩瑩間,一道身影漸漸出現。
“阿娘……”
一聲輕喚,那抹身影輕巧轉身,依然是熟悉的面容,她面上含笑,溫暖無比。
劍之初起身,情不自禁地靠近,就在此時,那人唇邊溢出一抹鮮紅。劍之初急忙上前,伸手想要擦去那抹鮮血,卻直接穿過了那抹身影。
“阿娘!”
在劍之初的驚呼中,那抹身影漸漸消散,他本能地想要去追,腳下卻一個趔趄,瞬間跌倒在地。
恰在此時,門外一聲低喝:“何人?”
再擡眼,一如之前,仿佛方才隻是幻覺。
劍之初茫然擡頭,不見舊人,耳邊卻傳來一陣打鬥聲,他匆忙出門,隻見一羽賜命反剪了一人雙手,屈膝壓住了那人後背,牢牢地将人壓制在地。仔細看去,那人面容還有些稚嫩,隻如今,一張清秀的臉上盡是猙獰,狼狽極了。劍之初卻一眼認出,那是流枋,國士林學子,流枋。
而在另一旁,度修儀手持折扇,眉目凜然。
“阿舅,這是?”劍之初疑惑道。
度修儀眼神一暗,目光幽微,看向劍之初時卻有些意味深長。劍之初一時不知所措,他從未見過度修儀這般情态,竟不知如何回應。好在度修儀很快便轉移了視線,語氣淡淡:“你無須多管。”
一瞬間,劍之初抿緊雙唇。若擱以往,這種情形實在常見,無論無衣師尹和度修儀做什麼,在鏡水别築裡,或者說在即鹿等人面前,他們總是裝作一副無所謂的模樣。若擱以往也便罷了,偏偏在今晚,偏偏方才……
劍之初沉聲道:“阿舅,我早已不是小孩子了。”話語竟是十分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