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神節這日,出了皇宮,盛京内氣派恢宏,兩邊街道小販鱗次栉比,互相叫嚷着呼喊着喜迎農神,城内熱鬧非凡,便是到了出城的小路上也有三三兩兩的遊人彼此嬉笑打鬧着。
想來都是青蔥男女,趕着好節日出門踏青賞春。
比之車廂外面的熱鬧,車内倒顯得寂靜無聲,隻因長久不曾吵架的兩人頭一次面對如此狀況,便是有心緩和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吉雅靜靜的端坐在側面,身後便是皇帝陛下灼灼追視的目光,隻是她現在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就連對視也很困難。
那夜的事過去,她心裡有芥蒂每每被他召見也總是推脫不見,到如今已經有半月有餘不曾見他。
她心底裡想他但更加害怕他,在她鐘情之人前頭這個人還是帝王,若是他願意任何人都會消失的無聲無息,她自認還沒心屬他到甘願無視生死也要出現在他面前。
掀開車窗一角,想從這壓抑的氛圍中緩口氣,後面靜了許久的人突然出言。
“不要開窗,恐有暗箭。”
清泠冷淡的聲音自後方響起,如同在靜谧的車廂中刮起一陣風,吉雅迅速放了手靠在車窗邊,安安靜靜的重回剛才保持的僵硬姿态。
看着她挺直的脊背,祈令夷默不作聲的歎了聲沒激起一丁點動靜。
她身着灰撲撲的宮人長袍,頭上半點裝飾也沒有,看着雅素極了。長日見她身着隆裝倒是頭一次見她如此素淨如水,脫去華麗珠翠的裝飾,更顯出她本就卓然的天然之色,倒是喚起他曾經第一次見她時的記憶。
騎在馬上的紅裙女子微微擡着頭向他望過來,臉上是不曾掩飾的傲氣自信,那時的她不着粉黛卻依舊将人的全部注意引于皎面,可見風姿月韻不同于常。
如今依舊素面,但她瘦了很多,本來纖細的下巴也變得更加尖銳,白皙的側臉甚至能看到皮膚下緊繃着的青脈,眉間萦繞不散的愁思,襯得她整個人愈發弱态體娴稠豔昳麗,比之從前更甚嬌媚,有股女兒家的韻姿風流。
隻可惜她不甚自察,不然也不會這麼久以來一次也不曾利用過。
自上次兩人分開已經半月有餘,他胡想着糾結着,在夢中輾轉反側多時直到又立在窗下等她,可那夜收緊的手掌似乎是吓到了她。
她在躲着自己,便是召見也有各種理由推脫。
一别多時,此刻再見,彼此間比起生人還要疏遠,甚至連對視都困難。
祈令夷瞧着她單薄的背影,想伸出手去觸一觸她冰白的手背,剛伸出手去,窗外突然傳來下人禀報的聲音。
“王家與滕家已至禅院,正靜候陛下。”
吉雅聞此轉向對面坐直,卻不知道這滕家是何許人,正思量着卻一眼看到他剛擡起又重新放下的手掌。
她隐隐松了口氣,怕他來示好時自己不知道該怎麼回他的好意。
車輪滾滾,甚至能聽到車外行人的交談笑鬧,車廂裡卻靜的吓人,大概是頭一次見她如此不順意應承,難得的他彎下腰來距離她又近了一分。
“怎麼……這副打扮?”
整個人都被籠罩在霧灰色的仆從衣裝裡,顯得血色也并不好,臉上連層淡妝也未掃,垂眸之間略有哀愁。
吉雅被抓住這回也不得不回,低垂着眉目她言。
“是卑下的意思,想着卑下身份尴尬出了宮外不好招搖,便換了侍者衣服,省得惹人注意。”
低眉順眼的婢子姿态終于順了他的意,他不想她在外招引浪蝶她便就遮住自己,徹底變作灰草躲開衆人探究的目光。
隻是順了意卻不順心,他心底裡越發被她這樣刻意的遮掩弄得焦躁不已。
本是要給她無上榮耀,本是許她至高之位,可現在怎麼好像跟着他反倒是要做了無名無姓的婢子,這可并不是他一直以來孜孜以求願看見的。
然而再開口終是不知道該說什麼的好,他每說一句在她那裡怕是隻會加深嫌隙,祈令夷張了張嘴,望着她避着目光的垂雲發頂想了很久。
“王家的事不必再操心,這次隻需與我同遊,共賞湖光春色,旁的不必理會。”他說,顯然是又軟了分脾氣同她求和。
但終歸是将問題抛擲過去不再理會,沒有實際解決,強逼着她看在他天子的份上原諒了之前發生的一切。
可吉雅這次卻不能裝作放過這茬,她心底傷心恐懼,這次連淺笑都扯不出來,臉上僵硬的很,四肢更是擡不起來去與他親近。
兩人尴尬着總算到了南山雲居寺,馬車駛入後院,吉雅先行下了車等在一旁候着皇帝下來。
院内已有不少的宮人侍衛和寺院僧人,見到從皇帝馬車中下來的灰袍姑娘,皆瞧過去兩眼,但見她恭順低眉的候在車架旁邊,也就明白了這人恐怕隻是随行宮女。
他下了車站在原地,周遭人等皆福身叩拜,在一溜彎腰的人群中,他猶豫着向她瞧過來似是要說些什麼,然而寺内方丈已然近前向他低聲說了兩句話。
他聽了瞥了她一眼,終是沒說出口,擡腳便離開了視線。
皇帝離開周遭凝滞的氛圍總算融化幾分,寺内僧人引路要帶着她要去客舍,吉雅點了點頭跟着僧人繞過鼓樓。
身後除了青回還有兩位侍女在側,吉雅往後瞧去,雲居寺背靠南山,清泉茂石,衆果柏疏,寺内古樸安靜,盈盈鐘聲不絕于耳,是處極佳的清靜之所。
似乎也正适合她在此處思量幾日,将腦中這難以分辨頭緒的情緒捋弄明白。
如今,她到底該怎麼辦?
許是他故意給她指了這處客舍,吉雅跟着僧人推開房門不禁感歎,這西南一角離諸舍極遠,便是他所居的堂舍也是在東邊,兩人想要見面便隻能穿過整個禅院,踏着青磚走上半炷香才能到達。
如此遠的距離,在寒風中走到半程難道不會激起一點後悔之意?
她胡思亂想着看她們整理已經一塵不染的内室,自覺自己無事可做,便閑逛着走到院中。
四方的客舍園中有棵葉繁的菩提樹,正是春暖還寒的月份,此刻蓬勃葉脈向上撐起一片綠蔭,根系紮入青磚地底,略略分出數十分支。
吉雅愣愣的瞧着這從不曾見過的詩中菩提,禁不住想起往日族中祭祀曾同她傳業時說過的那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