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達慕大會舉辦的第二日天氣算不得好,從早上開始天色暮沉沉的昏蒙,隐隐有下雨的趨勢。
自早上開始,氈包裡擺滿了各色奶皮子炒米和奶茶,甚至煮好的白水羊肉也在晨時端了上來,為各位勇士多添氣力以應付接下來整整一日的比賽。
坐在上位中央的可汗,見姗姗來遲踏進帳内的四殿下連忙捅了捅身側的吉雅,要她趕快招呼人過來坐。
吉雅被撞了好幾下才不情不願的起身,上前引着人到自己身側的位置。
剛坐下,她自發的拿了刀為他切肉擱在碗裡,手上動作迅捷自然,身體卻離他很遠,弓着個腰跪在錦毯上,甚至大腿都在隐隐發顫。
他在側見她今日的樣子便知道這氣還沒消解,伸手便将她連人帶毯的拽了過來。
吉雅未有防備,被這樣猛地一拽一下子靠在他身上,拿着刀的手下意識抵在他肩膀,刀鋒距離他騰動的脖頸隻有兩寸。
“怎麼?氣到想殺了我?”
他看了眼抵在脖子旁的匕首,毫無在意的貼在她耳邊悄聲問她。
吉雅瞳仁閃動,迅速收回了手,卻無法說她沒起惡念。
刀鋒抵在他脖子上的同時,那一刻她的确想過就此殺了他解救族人,可轉念一想,因着一個夢境自己便判了他死刑豈不是太過荒唐。
況且他亦不是等閑之人,刀口若真向着他再進一寸,恐怕立刻就會被他反手按住,殺不了他不說,還會将他期待已久的動手理由親手奉上。
坐直身體,吉雅裝作不懂他在說什麼,回了聲。
“殿下今日還要參賽,要多吃些肉才有力氣上場。”
說着拿了銅壺為他斟滿杯盞,熱騰騰的香氣盈溢鼻尖,勾的人食指大動,他瞧了眼滿杯褐黃的奶茶卻沒去拿,瞧了她的臉色半晌才道。
“今日還剩最後兩場比賽,你去前邊看着為我助陣好不好?”
大概是第一次拿如此溫柔的腔調同她說話,吉雅陷在其中多時,心好似盛了奶茶的銅碗,搖搖晃晃間盡是甜膩滿盈。
她心底裡到底還是向着他的,聽他才說好不好三個字便由不得自己,瞧見他柔和的眉眼便想要将全部都奉到他面前,縱使心裡還有不适卻也終究拒絕不了他。
支支吾吾着半晌,她才嗫嚅着說了個好。
用過早飯,所有人都出了氈房圍在馬場邊上等候比賽,吉雅亦是亦步亦趨跟着他,直到進了賽場旁的飼馬場。
還未近前隻吹了聲哨,赤紅的烈馬便踏着蹄子向這面奔來,本是她的馬卻叫他馴的極其聽話,往日的乖覺難馴仿佛都成了幻象。
吉雅不自覺的吐出不滿,“從前連碰都不讓碰,現在倒是聽你的話。”
馴服烈馬的秘訣在于比之更加暴戾心狠,但這些她是不必知道的,他淺笑着招手叫歡騰的馬兒在眼前停下,順手拿了箭筒系在馬背上。
“等下猜猜我能射中幾個靶?”
他漫不經心的瞧過來,還有閑情逸緻逗弄她。
下場的騎射可不簡單,不但要比賽射靶的精準程度還要同時賽馬,馬跑起來颠簸的影響極大,便是草原上善于騎射的漢子也不能保證把把命中。
她有些憂慮,但又想到他随軍征戰恐怕少不得曆練,頓時又放下了心。
“殿下神勇,恐怕不會有脫靶。”
他聞言笑起來,疏離冷淡的銳氣盡去,顯出他俊顔上本就自帶的溫潤清雅。
“這樣說我可要好好比了,絕不會叫吉雅失望的。”
說着這話時他微微靠過來,長發從肩上随動作倏然落到眼前,吉雅眨了眨眼撫上他的墨發,雙手靈巧的在其中穿梭,将兩縷發絲纏在一起。
他見了亦是不動,任她解下自己發間的紅纓纏在頭頂的發冠裡。
編出的發穗夾雜着一條鮮紅發帶,在墨發之間若隐若現,他直起身挑着那縷辮子朝她瞥去晦暗莫名的眼神。
吉雅被他若有所思的神色打量頓時紅了耳朵,強争着辯道。
“是祝福!把我的好運分給你,能保佑你接下來一切順利。”
他抿嘴笑了聲不置可否,帶着那縷紅纓翻身上了馬。
“我一定會赢的,在這裡等我。”
說着舒然展顔朝她投去笑意,高頭大馬上坐着的清朗郎君肆意恣睢,垂眸中滿眼盡是她的倒影,在這一笑間天地仿佛也為之失色,全然籠罩着她的所有心神。
赤紅鬃馬踏着蹄子跑進賽場,在原地愣神的人這才喚回自己的岌岌可危的理智。
人走了,她卻并沒站在原地等他,反而轉身隐入人群。
昨日發生的一切還曆曆在目,她不能任由自己的族人陷入可能的危險之中。營帳旁,她帶了阿爸的飛鷹過來,趴在草垛邊上偷看守衛巡邏。
許是今日連他們的殿下都前往馬場比賽,營帳這邊倒是沒有多少人留守。
吉雅看準巡邏衛兵離開的片刻時間悄悄鑽了進去,順着營地邊草垛空隙摸進了他住的氈房。
帳内整潔幹淨,幾乎沒有什麼旁的擺設,除了蓋着張熊皮的行軍床隻剩邊上一道玄色長案,上面擺了數十本兵書和一方硯台,吉雅忙湊過去将書翻了個底朝天。
然而什麼都沒有,她再三檢查甚至連床上也翻了個遍,卻依舊什麼都沒找到。
那夜的來信仿佛是場幻覺,亦或是他防備心過重,看過的同時便将信箋銷毀,總之沒有留下一點證據。
其人深不見底的心思着實難以估計,吉雅呆愣的坐在床上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才好。
夢中的片段還在腦海中徘徊,她縱使已經知道即将發生的一切依舊卻沒有辦法阻止。她清楚的知道,就算今日攔下他傷及族人,明日新朝還會再派其他人來漠北,到時候甚至連這點積攢的情意也沒有,自己部族到底還是難逃一死。
可即便這樣,她也不能眼睜睜看着他傷害族人,即便救下部族一時也是好的,往後的事情自有其他辦法去解決。
這樣想着,吉雅決定還是先将此事告訴阿爸,至少叫他們有所防備,總好過毫無準備迎戰他們巍甲軍。
起身行至門前,她剛要掀開氈簾,卻發現帳幕上映着守着兩道持械衛士的影子,顯然是已經發現裡面有不對勁,要将她困在帳中。
吉雅咬唇後退預感到大事不妙,她如今被抓個正着,面對猜忌心那麼重的四殿下,還有命逃出去給阿爸報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