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殿傳來的樂聲黃鐘大呂,在比大樂堂大上許多的暢音閣正殿内回響,帶來一種不同于常的氣勢,宏大、神聖、肅穆。幾乎所有人都在聚精會神欣賞台上的漫舞。
舞轉回紅袖,歌愁斂翠钿。滿堂開照曜,分座俨婵娟。女娘們舞動起來極有風姿,幾乎将曲裡的菩薩扮活過來似的。
隔着窗紙,這邊的人幾乎什麼都看不到,薩日娜趴在了門上仔細看,恨不得戳個洞去瞧見那邊。
隻有吉雅在後面坐着并不看台前,她全部心神都投在了高台之後的那人身上。
原來還是高估自己,還以為自己經了這麼多事早就不在乎見不見面,此刻隔着一扇門反倒勾起她的沖動,她隐隐有些後悔沒有堅持登台,就算帶着面具也還是想看他一眼的。
見一面全了她的心願,好像給自己一個解釋,一個終了,總好過她自己胡思亂想各樣心酸。
如此靜靜等着,心也越來越沉,直至下台的女娘們進門才喚回了她的思緒。
剛下台還帶着汗珠,如同撒了層金粉似的在桂燈下盈盈動人,女娘們圍在一起互相叽叽喳喳的讨論剛才自己有多心驚,哪裡差點出了差錯,言笑晏晏間盡是揚眉奮顔。
“等下前面樂工會奏上一段的曲,卓青環趕緊去換衣,等下還要你去獻《白纻舞》。”
未料到還有表演,女娘們詫異的看着教坊使,他在衆人的視線中撩袍坐到一邊。
“雖是小年,獻舞卻不可能隻有一場,早已經定好的,沒提是怕你們心裡着急更不專心練舞。”
語畢飲了口茶,仿佛不是什麼大事般的順口一提。
女娘們神态各異的各自促成一堆說話去了,吉雅看了一圈果然沒有在人群裡見到卓青環,想必是一下台就慌忙去換了衣。
獨舞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但她與教坊使這樣不曾提前知會衆人隻有一個目的。
教坊使已經執掌梨園一方,但凡是有機會的情況下誰不想往上攀?最好、最快的辦法自然是從梨園中捧出一位娘娘出來。顯然螓首蛾眉、美目眇兮,又有旁人望塵莫及的卓絕技藝,這樣的女娘無人不喜,怕是當今的聖上也會為之傾倒。
眼瞧着卓青環在衆人視線裡走出,一席綠衣猶如春水,和剛才莊重肅穆的《菩薩蠻》反差極大。
她仿佛察覺不到衆人的議論,一步一步走到門口準備,那抹纖細挺直的後背顯然是有備而來,她已經存下了信心一定會俘獲聖恩。
吉雅看他們這般的全備計劃實在忍不住苦笑一聲。
這些精心準備在他面前恐怕不值一提,他是個反複無常難以揣測的人,更是不許人琢磨算計他。便是今朝他的确留了人也不一定會給恩典,他這人可容不得任何人猜到他的心思……
她正兀自思索着,隻感覺面上兩道視線盯着自己,投過去目光隻見卓青環正回過頭來皺着眉,好像在問她為何而笑。
吉雅忙掩了笑顔低下頭去,但垂下頭另一道視線還是如影随形,她好奇的看過去,隻見面具後面的薩日托娅正冷肅的遙遙盯着她。
她為何瞧自己?
吉雅剛想站起來,托娅卻轉過頭去和人攀談起來,好像剛才隻是她的錯覺。
仔細聽着前面的樂曲将盡,教坊使走去卓青環身邊又好好囑咐了好幾遍。
沒其他人的事,衆人隻能在後面看那抹綠意登上舞台,翩如蘭苕翠,婉如遊龍舉,吉雅遙遙的望向台上那抹綠意搖搖頭,她到底還是與人家差得太遠了。
台上那身形才真算得上遊龍之姿,自己練的那些隻能堪堪過得去眼。
大概是小年來的人并不多,隐隐在樂聲裡還能聽到觥籌交錯,推杯換盞的交談。
約是台上舞者引人注目,不多時這些聲音也漸漸沉靜下來,衆人皆望着綠衣舞者欣賞,連杯中酒也忘了喝。
這般輕易就能引去所有人的視線,吉雅亦是和薩日娜一般湊近,趴在窗紙邊想看一看高台上那人的神情,他微微側了下,好似點着額角在想什麼。
從前時候她也常望見他這般的動作,問他時也不說是什麼事,隻說自己在想事。
此刻他也在想,是在想台上的舞姬要不要召見嗎?
被這沒完沒了的思緒纏的頭痛,他怎麼樣又幹她什麼事?吉雅打起精神幹脆不再看他,又坐回了自己的椅子上飲茶。
《白纻曲》作得極好,隻聽着就能叫人想象到江南水鄉的溫柔迤逦,曲調婉轉一勾一撥間那些久不歸家的人聞之忘情,吉雅閉上眼聽着,仿佛也回到了曾經草原上打馬飛馳的記憶裡。
小曲不算長,還沒等她回想夠那些邊塞上的落日,曲已經停了下來。
緊接着有三兩掌聲慢慢帶着衆人鼓起了掌,剛才衆舞舞畢都沒聽到有人拍掌,看來這次的獨舞實在優秀獨占鳌頭。
下了台,衆人在偏殿還不能走,聽着前面文臣武官對陛下的溢美之詞,等着内官傳旨給衆人的封賞。
好不容易聽到内官的聲音,衆人嘩啦啦的跪了一地,等着陛下給這場的好壞下個定論。
隻聞來人的聲音有些耳熟,薩日娜擡眼望過去向吉雅傳了一句,原來是陛下身邊的内監王典前來宣旨。
“陛下誇贊各位姑娘們今日表現,說長途跋涉上京,還未滿一月就能有今日的風采實在難得,命我等帶着賞給今日登台的舞姬,要姑娘們勤加練習在新年夜再添華彩。”
聖上發了話,衆人提着的一顆心終于松下來,皆拜倒下去長長言是。
王典聽了這聲,又說:“姑娘們今日辛苦,拿了賞此刻便可回去了。”
說着身後的内官拿着錦袋分發下去,女娘們接在手裡隻覺沉重非常,打開一看,裡面竟是些金豆。
彼此間歡叫着,鳥雀似的叽叽喳喳快要壓過了前邊的樂聲,教坊使忙擡擡手壓下她們的快意,王典此時也瞧見教坊使,湊過來親手拿了一個錦盒遞在他手裡。
“今朝滿堂喝彩全賴教坊使訓得好,這是陛下嘉勉,大年夜還有表演,到時可不要辜負陛下期望了。”
教坊使趕緊跪地呼是,感念聖恩,王典将人扶起,拍了拍他的肩膀笑意擠滿了面頰。
如今賞賜也已經領完,衆人收拾了衣袍就準備回去,吉雅走在最後邊垂着腦袋掩面快落到地上去了。
隊伍排列整齊要往回走,教坊使和王典站在門邊上還沒說完話,吉雅不敢叫王典瞧見自己躬身垂得愈發低了。
經過他時,還能聽到兩人在說什麼留人的事。
這一想,留下的肯定是卓青環,畢竟獨舞的就她一個,叫陛下記住的也就她一個。
女娘們拿了賞個個高興的不得了,薩日娜也眼饞的緊,湊在她旁邊止不住地說日後一定要加緊練習,登上台也好賺些陛下的恩賞。
她在旁邊答得不走心,全身心都被留人的事牽去了心思。他真的留下了卓青環,如同她們預料的一樣。
吉雅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從不曾了解過他,往日的那些經驗印象也都成了幻夢,好像高台上的人和自己記憶中的人撕裂成了兩個。
但這樣也好,早見識他的多情也好叫自己清醒些,總不至于這三年絲毫未見長進,想的開了日後就算見面也能多些從容相待。
梨園的舞姬都回了大樂堂換衣,吉雅兩人本就沒穿也不必跟着衆人去教坊司,回到了陌桑園卻不見薩日托娅。
吉雅死氣沉沉的撲在被褥上,一點精神都打不起來,薩日娜看了一圈沒見到薩日托娅有些奇怪,問了吉雅也不見她好好回答。
“怎麼沒見托娅回來?我剛才在隊伍裡就沒見到她。”
吉雅躺了好一會兒爬起來,悶聲道,“許是在大樂堂換衣,她們登台的怕是都在那。”
連連擺手,薩日娜順勢坐在她床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