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日圖長歎一聲,還在想當年之事。
當初女兒用盡解數終于以為俘獲了這位皇子,可他翻臉不認人,第二日就用逼婚皇子為由将他們整個部族清繳了個幹淨……
如此一個心機深沉的人做皇子已經夠叫人害怕,這次若是叫他見到了自家女兒,不知還要給她多少磋磨報複。
他烏日圖知道自己難保部族,也不強求非要做什麼領袖,畢竟他這個年紀事大都已經經曆過了,到了現在隻想着全家能夠平平安安的活下去,可就這點願望竟然如此難以實現。
在北方草原尋找舞姬的借口也太荒誕可笑,他就算真當這是全國各地的例行公事,也完全放不下心。歸順之後一切都從了洛梁王朝的秩序,他心中害怕皇子祈令夷,于是趕緊表忠心似的将自家女兒嫁了出去,生怕他再給安個逼婚未遂的帽子刁難他家。
但現在,那個遠在天邊的夫君到底對還是錯,全憑那高位上的人一句話,也有可能更糟,吉雅怎麼做都是個錯!
萬一新皇懷恨在心,認為他博爾齊吉特氏反心未定,這時候把女兒接進皇城,她往後的生活豈不是日日都生不如死?
如此這般,怎麼還能叫他把孩子交出去!
他想到自家女兒在宮内受苦的樣子,悲從中來,恨不得立刻拜到那位新皇腳下,讓他放了吉雅,自己甘願替她受刑。
隻可惜盛京遠在千裡之外,他就算進了皇城也見不到那位陛下,一切都仿佛冥冥之中注定好了的,憑他一己之力什麼都沒法改變。
見他神色悲怆,吉雅站起身來将他扶起。
“父親,這次就應他的意思吧!我們不是吃過教訓了嗎?”
三年前一次暗動心機被他察覺,一場倉促間的應戰隻持續了三日……甚至沒到三日,博爾齊吉特部徹底被并入洛梁,再無分屬不同,從此以後都是洛梁王朝的子民。
她當時還隻是個天真的少女,還以為男子情屬與她相同,還以為他會放過她們……
再多的就不必說了,都是前塵往事過眼雲煙。
她長歎一聲,寬慰父親道。
“人家既然已經說了是各地選人,我們這裡人少,選上我也是沒辦法。或許到了盛京,他們看到我形容樣貌就不會選我,到時候我就回來不會耽誤多少時間的。”
烏日圖因她這句更是哀歎,曾經的女兒可是草原上的明珠,樣貌在人間已經找不到可比的,真要計較隻怕會與愛圖良女神稍稍遜色。
那種耀眼的、帶有生命力的靈動美麗,一綻笑顔仿佛天地都會随之失色的星辰貌美,讓她在草原上久負盛名。
可這樣的美貌也在部族埋沒和常年勞作中,挂上了草原獨有的黑褐土色,再美的容貌在重複的辛勞磋磨下也會黯淡無光。
到底還是他沒用,要是他早點想清楚接受現實,也不至于叫女兒經受這些辛勞,其他部族早早投誠的都有了封賞,至少不用愁後半輩子的生活。
唉……他若是也能早早想清楚就好了。
“都怪我!若不是我吉雅也不至于這麼勞累。”
父親的話在耳邊回響,吉雅對此其實是沒多大在意的,她之前或許還在意這些,但經曆了種種事情,活得也通透了許多。
有些時候,死了不值當連點痕迹都沒有,人活着總是比死要好些的。
如今還能活着,還能考慮要不要上京簡直是天大的福氣,畢竟死人可沒工夫猶豫這些。
她這些年成長的很快,沒了地位和銀錢,生活便是最好的師傅,将人磨練得面對什麼大事都舉重若輕。
這不,她已經沒心想如何規避上京的事,開始回房收拾東西。
烏日圖跟在她身後,目光盯着她□□的後背,看她來來回回的拿東西塞進包裹裡,心裡那個疑問呼之欲出,終于在她将包袱系好的時候還是沒忍住。
“吉雅……你是不是還想着他?”
聞言,那個忙碌的背影突然一愣,緊接着是好長一段寂靜包裹着兩人,仿佛要把他拉到深空裡去,烏日圖驚慌的想要從中掙出來,磕磕巴巴的念着。
“我沒什麼别的意思,隻是想你不要因為這個跑到盛京,他什麼樣你應該知道,我怕你懷着好心去那人不給你好過!”
面前人氣息平平的聽完了這句,雙手在已經系好的帶子上又打了個結。
整個人冷的不能再冷,像沒有了人氣的假人似的吐了句。
“父親,我已為人婦。”
淡淡涼涼的一句,其中意思再明顯不過,以前發生的事都已經過去,自己已為人婦還能想些什麼?
況且胡想也不能不切實際,他可是皇帝,難道還會把主意打到她一個他人之妻身上?
一句話簡直像把鍘刀似的砍在他脖子上,烏日圖何嘗不知道自己幹的好事,一次用她去解決部族之禍,二次用她保護整個家族。
她的婚事哪有一刻是為她自己的,甚至現在也是為了他的性命答應進京,若是她此刻逃了,茫茫大草原未必會被抓到,但父族一圈的裙帶都會被牽連。
那人本就想着怎麼挑個理除掉他們,她若是不去,家人便要違令受刑。
到底還是舍棄了女兒第三次,烏日圖仰望着屋頂強忍着不要落下淚來。
他愧疚的想,自己到底是個失敗的父親……
第二天一大早,還沒到太陽升起的時候,烏日圖在蒙蒙的深藍中來回繞行,似是要考慮把這件事考慮清楚。
這輩子他做的事對得起祖宗,也算對得起部族,唯一對不起的隻有吉雅一人,到現在他實在愧疚的睡都睡不着,急着想要再想出一個好辦法來,能替女兒擋下這場災禍。
如此想着繞了大半天,沒察覺天已經大亮。
吉雅走出房門,看見父親于不大的院内反反複複的來回走,呼出的氣團在空中凝結像是一朵跟随着他的陰雲。
她歎了口氣,關好房門走到他面前去。
“天這麼冷,在外面等多久了?”
烏日圖見她站在面前,剛才腦中反複設想的計劃此刻都碎成一團,他又何嘗不知沒有其他辦法,已經錄上冊的除非是死了,不然哪有可能能逃避入京。
他艱難伸出手攥住她的肩,還未說話淚已經連連落下。
吉雅見不得他落淚,忙從袖中掏出淚巾。
“吉雅,不如你逃走吧!我想了再三還是不能送你到他那去,萬一他要折磨你,我遠在千裡之外什麼也幫不了你!”
“……”為他擦淚的手猛地頓住。
至此,吉雅才終于回想起了往日,三年中的辛苦勞作叫她想得極少,如今經曆大事,父親的缺點才重新暴露在面前。
她一聲長歎,“我逃了不說部族其他人可能會受牽連,你和寶日德怎麼辦?你們是我血親之人,朝廷怎麼可能放過你們?”
烏日圖突然激動起來,一雙眼睛充斥血紅大叫着。
“我們沒事的!隻要你能逃出去,隻要你好好的,父親就算是死也心甘情願!”
又來了……
一副隻要犧牲自己就能拯救别人的大義凜然又出現了,他隻把自己擺在犧牲者的位置上,從來不顧他人願不願意,每次都要找個替死鬼和他一起,明知道她不可能為了自己犧牲無辜的寶日德。
明明他什麼都知道,卻還把根本不可能的事講出來顯得自己多偉大,多無私。
日後還要找個由頭推脫責任,說是明明給過選擇,怎麼還能怪自己強逼。
一如當年逼她舍身一樣,部族存亡就在眼前,她怎麼可能不選那條路?而他,若是真不想舍掉女兒又何必在她面前提起?
彼時彼刻恰如此時,他根本沒真想叫她逃跑,不然也不會在天已大亮,奉使即将上門的此刻才說出來。
吉雅被他不斷擺布,到了今天終于還是再忍不下去,撥開他的胳膊冷冷的盯着他。
“父親裝的是不是夠多了?這年來一而再再而三的反複重演着一樣的戲,你難道不覺得厭煩嗎?”
“問都沒問過一句,你憑什麼做主了寶日德的生死?你不是明知道不可能嗎?說出這些話除了叫你心裡好受些對我有半點益處嗎?”
烏日圖被她連串似的質問釘在原地,半晌都沒有緩過來。
平日裡溫柔貼心的女兒怎麼在一瞬間變了個人似的,竟然這樣譏諷他!他明明都是為了她,為了她的安危才這麼說的……
“吉雅,你怎麼會這麼想我?你怎麼不懂父親的心意……”
吉雅大聲打斷他的話,“我懂!正是因為我懂才知道你的小心思有多厲害,打着為我好的主意把自己都騙了!你如果真的為我好,為什麼不在昨天旨意剛下的時候送我走?你要是真心為了我,為什麼不和我一起叫我無需顧慮你的死活?為什麼想我逃卻不給我備好計劃?”
“父親,你真的想我逃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