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佩多家會客廳。
“D大人,這位便是蘭德先生。”
下屬領着一名中年男人走進來,戴蒙從座位上起身,主動與那人握手:“久仰大名,蘭德先生,感謝您不辭辛勞地從都靈趕來西西裡。”
“您太客氣了,伯爵先生,能有幸與您相談,走再遠的路我都願意。”
中年男人露出笑容,唇邊濃密的胡髭随之抖動,明明他的年紀比眼前的青年人大上不少,神态和語氣卻顯得十分恭敬。
簡單的客套寒暄後,二人各自在兩邊沙發坐下,管家送來了兩杯紅茶,醇厚的芳香逸散在空氣中。
“想必我的下屬已經告訴過您,我找閣下來是有事相求。”戴蒙開口道。
“論地位,您在王國内舉足輕重;論實力,您也已經是這個時代幻術師中的最強者,同為術士的我自愧不如,不知道我還有什麼地方能幫到您的呢?”蘭德端起茶杯輕抿了一口,贊歎道:“好茶!”
“術業有專攻,我自然也有自己不擅長的領域。”戴蒙說道,“聽聞閣下家族中有一種秘法,能喚醒人前世亦或來生的記憶?”
“伯爵先生消息果然靈通。”蘭德笑了笑,“我家族中确實有這樣一種術法,隻是沒有外人說的那麼玄幻,僅能窺見一點輪回的影子罷了。”
“您無需謙虛,我很早之前便從某位有幸體驗過的老前輩那裡了解過它的神奇之處,那人雖然隻窺見了前世記憶的片段,卻讓他終身受益。”戴蒙說,“我想知道,這種術法能做到什麼程度?能讓人完全恢複某一世的記憶嗎?”
蘭德手指摩挲着茶杯柄,面上露出思索的表情,片刻後才道:“可以,隻是我得提醒伯爵先生,這樣做的後果很可能導緻一個人的性情發生巨大變化,甚至變成完全不同的人。您也知道,每個人的輪回充滿變數,也許今生他是高高在上的國王,來世他便淪為流浪街頭的乞丐……”
“沒關系,”戴蒙面色平靜,“倒不如說我期盼的正是這樣的結果。”
蘭德聞言擡起頭,好奇道:“冒昧問一下,伯爵先生想用在誰的身上?”
他本以為D·斯佩多不會輕易回答這個問題,沒想到後者竟坦言了:“我的弟弟。”
“哦?真是令人意想不到的答案呢。”蘭德勾起唇角,頗感興趣地笑了,“您希望您的弟弟有所改變?難道您并不喜歡現在的他?”
“喜歡?”戴蒙嗤笑了一聲,言語間竟隐隐流露出幾分反感之意。
見面前的人對這個話題似乎不願意多談,蘭德也識趣地不再往下問。
“事成之後,蘭德先生想得到什麼報酬?”戴蒙問,“我深知此種術法乃閣下家族之秘辛,您願意貢獻出來已是十分慷慨的行為,因此隻要是我能給得起的東西,我絕不會吝啬。”
“實不相瞞,伯爵先生身上的确有一樣令我心動的東西。”蘭德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目光似是不經意地掃過戴蒙胸前佩挂的一面小鏡子,“既然伯爵先生深谙等價交換的道理,不知您是否願意……”
“沒問題,事成之後,我的魔鏡便歸閣下所有。”戴蒙回應得幹脆利落,臉上竟毫無戀惜之色。
“這……”蘭德愣了一下,“您多慮了,伯爵先生,我不過是想借用您的祖傳寶物研究一下其中的奧秘,沒想到您如此大方……”
“不,您不理解這件事對我的意義,我願意為此付出一切代價。”戴蒙語氣變得鄭重起來,“區區一塊魔鏡,跟您即将為我做到的事相比,根本算不上什麼。”
算不上什麼?
蘭德臉上是毫不掩飾的驚訝,同為幻術世家,他自然知道祖傳寶物對一個幻術師的重要性,看來他需要重新評估這位斯佩多家二少爺在他兄長心中的分量了。
“不過在此之前,我希望閣下能證明自己。”青年從沙發上起身,“我想親身驗證您的能力。”
“自然可以。”蘭德也跟着站起來,打趣道,“原來伯爵先生也對自己的輪回感興趣嗎?”
戴蒙搖了搖頭:“我隻是不希望用在我弟弟身上時出任何岔子。”
“您對您弟弟的感情似乎很矛盾呢。”蘭德感慨道,“我真想進一步了解您和您弟弟之間的事。”
“蘭德先生如果能完成我的請求,我可以告知您想知道的一切。”戴蒙誠懇道,“而且今後閣下将被斯佩多家奉為貴客,未來不管您遇到任何困難,我都會盡最大的能力施以援手。”
“伯爵先生的報酬真讓人心動,那麼我也隻能不辜負您的期待了。”蘭德說着,停頓了一下,“隻是我得再次提醒您,這種術法可能會讓找回記憶的人性情大變,您若真想親自試驗,我無法保證不對您的心性造成影響。”
“閣下無需多慮,我想我還是有辦法規避這種風險的。”
“哈哈,是我愚鈍了,您可是最強大的幻術師……”
·
戴蒙睜開眼時,隻覺得腦袋一陣鈍痛。
他似乎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但夢醒後卻不記得夢中的任何場景。
他下意識地看了眼自己的掌心,見到完好無損的皮膚時卻怔了怔。
明明上面有一道劃痕,他記得有人說要用他的血液來完成一個什麼術法……
是用來做什麼呢?
他打量着周圍的環境,這裡是位于二樓的藏書室,上好的雕花紅木書櫃密密麻麻裝滿了各類書籍,黑底白紋的雲石面圓桌上擺放着精緻的藤籃,偶爾這個地方也會用作待客之處。
他的大腦依然一片空茫,想不起自己為何身在此處,在做些什麼,然而身體卻像是知道答案般不由自主地行動起來,推開藏書室的門來到走廊上,目的明确地朝着某個方向走去。
華貴的白色大理石鋪滿了整個長廊,皮靴敲打地面的聲響在空無一人的過道上格外清晰。
高高的窗外,有一隻蝴蝶飛過天空。
蓦然地,一陣舒緩的鋼琴聲自走廊的盡頭傳來。
戴蒙腳步僵住了。
那是一首深情婉轉的曲子,彈奏之人技巧已趨于成熟,情感的表達也十分飽滿,一連串音符行雲流水般滑過,溫柔的曲調編織出詩意的畫面,好似淺淺的聲音在訴說着愛戀的心情。
戴蒙心頭突然湧起奇異的酸澀感。
他知道那是誰在彈奏,那樣的琴音他聽過千遍萬遍。
戴蒙不知為何自己的心跳會那樣急促,他重新邁開步伐,腳步漸漸加快,最後幾乎是狂奔起來,直到長廊盡頭華麗的大廳映入眼簾,他的目光在室内搜巡一圈,最終定格在鋼琴邊那個背對着他的小小身影上。
從背影上看,那是一個身材纖瘦的少年,柔順的靛藍色發絲沐浴在脈脈輝光中,修長的手指在黑白琴鍵間靈活地跳躍遊走,袅袅的鋼琴聲伴随着紅茶的清香一同飄蕩在空氣中。
似乎是察覺到陌生人的到來,鋼琴聲戛然而止,那人緩緩回過頭,露出了一張戴蒙無比熟悉的臉。
刹那間,一股強烈的震顫感自靈魂深處炸裂開來。
“D!”
伊瑞恩看清來人後露出了開心的表情,親昵地喊着他的名字,那聲音在戴蒙聽來宛如天籁之音,“來聽聽這首曲子吧,這可是神童李斯特……”
不知為何少年止住了話頭,臉色瞬間大變,戴蒙看着他幾乎是從長凳上跳起來,随即快步來到自己面前。
“你怎麼……哭了?”
伊瑞恩輕聲問道,臉上是毫不掩飾的慌亂和心疼,他的手指溫柔地擦拭過戴蒙的臉頰,戴蒙這才發覺竟有什麼液體溢出了自己的眼眶——他感到迷茫而困惑,既為了眼眶中無法控制的淚滴,更為了胸膛中不知由來的悶痛。他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少年,忍不住用力将他摟入懷中,力道像是要把懷裡的人揉碎,伊瑞恩怔了一下,很快便回抱住了他。
不知過了多久,胸口難受的感覺漸漸消散,戴蒙調整好自己的情緒後松開了少年。
“你怎麼了,D?”伊瑞恩聲音柔和地問道。
“沒什麼,隻是突然很想你。”戴蒙嗓音有些沙啞,“感覺好像很久很久沒看見你了。”
伊瑞恩露出了然的神情,眼中的愧疚和心疼更甚:“對不起,D,那時候我應該第一時間回來找你的。”
戴蒙怔了怔,立刻意識到少年指的是死而複生那件事,在周圍所有人、包括彭格列全員和戴蒙都以為他已經死亡的兩年後,少年奇迹般地重新出現在他們面前。即使現在事情已經過去很久了,戴蒙仍偶爾會介懷于那兩年的失去。
但今天心中難過的感覺似乎不是因為這件事,而是比這更可怕的、仿佛災難臨頭的沉重感,他說不上來,那是一種連在伊瑞恩的葬禮上都不曾感受過的深沉的恐懼與無助,他如同一個窮途末路之人,唯有在重新見到少年的那一刻才得到了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