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樹叢中、戴着西洋跳棋面具的男人朝他微微一笑。
“他困不住你的……”
明明隔着那麼遠的距離,那人的聲音卻近在咫尺,恍若在耳邊響起。
他說——
“你是我迄今為止見過的……最強大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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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瑞恩猛地睜開眼,心髒狂跳不止,這種亂了節拍的跳動讓他覺得很不舒服,他喘了口氣,試圖平複突如其來的驚擾,還未徹底清醒過來的大腦提醒着他,他似乎做了一個漫長而沉重的夢,夢到……
“瑞恩?”
另一道蓦然響起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戴蒙也被他驚醒了,他半坐起身,手掌撫上他的腦袋,與他對視的雙目寫滿了擔憂,“又做噩夢了?”
伊瑞恩臉上浮現出一種迷茫與困惑交織的表情,但那表情僅僅是一閃而逝,很快地被一種微妙的複雜思緒所替代,他盯着戴蒙看了半晌,突然伸手挽上他的脖子,主動吻上他的唇,沖擊力把戴蒙猝不及防地壓倒在床上。
在交換完一個纏綿悱恻的吻後,伊瑞恩趴在他的哥哥身上,把臉埋入他的頸窩,發出悶悶的聲音:“我夢見自己被人追殺,你卻在一邊冷眼旁觀,真叫人生氣……”
戴蒙忍不住笑出了聲,摟着伊瑞恩安撫道:“怎麼可能?你夢裡的那個人絕對不是我……”
他的弟弟“哼”了一聲,報複似的在他的肩膀上咬了一口,癢癢的酥麻在肌膚上像水的漣漪一般緩緩綻開,撩撥得他的心也跟着癢癢的。
在伊瑞恩看不到的角度,戴蒙右眼似有若無的黑桃印記終于徹底淡了下去。
兄弟倆鬧騰了好一會兒,伊瑞恩感覺困意重新席卷而來,便從戴蒙身上下來重新躺好,乖順地在他懷裡蹭了蹭,疲倦地半阖着眼睫。
戴蒙眼中蕩漾着溫柔的情緒,他親了親伊瑞恩的發梢,低聲說:“睡吧,瑞恩。”
很快的,卧室内複又一片沉寂,隻剩兩道均勻的呼吸聲。
黑暗中,少年蓦地睜開了眼,被子底下攥緊的拳頭微微發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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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瑞恩坐在沙灘椅上惬意地享受着下午的陽光,溫暖的海風拂過臉頰,極目遠眺,陽光下的大海如玻璃般純淨。
但大海也是通往深淵的唯一途徑,在海水下數百米,光線便漸漸無法再滲入,直至褪變為一片純粹的黑暗。
純淨的表面,在世人面前遮掩住了它深邃黑暗的底蘊。
正如D·斯佩多那副深情至極的虛假面孔一樣。
他用眼角的餘光掃過遠處與部下談話的藍發青年,意識深處有暗流在湧動。
這次該怎麼做呢?
雖然這人最近對他的限制放寬了很多,但他們就像連體嬰一樣幾乎一天到晚形影不離。即使有需要暫時離開的情況,他也會吩咐其他部下跟在他身邊。此時此刻,一個戴着黑白面具的男人正站在他身後五米開外的地方。
直白地說,這就是一種變相的監控。
怎麼辦?支開他的部下?這不現實,他相信這些夜之炎戰士對D·斯佩多的忠誠度不亞于複仇者軍團對百慕達,而且對于有逃跑前科的他,D·斯佩多的部下必然保持着高度警惕,不容易被迷惑。
但若是不冒一冒風險,他自己都不知道要何年何月才能離開這個時空,回到真正的戴蒙身邊……
一杯冰鎮果汁被送到伊瑞恩身邊的沙灘桌上,他擡頭看向那個戴着黑白面具、披着黑鬥篷的男人,笑着說了句“謝謝”,那人微微颔首緻意,準備退下時,卻被伊瑞恩叫住了:“等一下。”
那人依言停下了腳步,與他保持着一個僅僅能夠談話的疏遠距離。
“你叫什麼名字?”伊瑞恩問。
那人頓了頓,回答道:“吾名為阿萊修,伊瑞恩大人。”
冷冰冰的、機械般的聲音,即使在陽光普照的當下,也讓人莫名心生寒意。
“阿萊修。”伊瑞恩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笑着問道,“你也是意大利人?還是德國人?葡萄牙人?”
一身黑衣的男人微微低頭,恭謹地回道:“國籍不重要,現在吾的身心隻效忠于D大人。”
“好了好了,你不用表現得那麼嚴肅,我哥哥又看不到。”伊瑞恩好笑道,他咬着吸管安靜了半晌,再開口時聲音裡多了幾分淡淡的惆怅,“總覺得我哥哥最近在忙什麼事,但他一直不肯告訴我……”
男人安靜地站在他身後,沉默得如同一座失去生命力的雕像。
“算了,”伊瑞恩嘀咕道,“反正他有自己的主意,根本不需要我擔心……”
身後的男人終于開口:“D大人是為了您好。”
“我知道……”伊瑞恩唇角下意識地向上彎起,蔚藍的眸中劃過淺淺的懷念與無奈,“感覺就像回到了小時候,戴蒙處處保護着我的樣子……”
他百無聊賴地打量着一邊的黑衣男人,随口問道:“這麼熱的天,你們還穿那麼多,不熱嗎?話說你們這套制服是誰設計的,審美可真奇怪,看起來就像幽靈……”瞥到男人臉上那副詭異的黑白面具,他露出了感興趣的表情,“對了,阿萊修,能讓我看看你面具下的臉嗎?”
黑衣男人沉默了半晌,說:“伊瑞恩大人,我們從不以真面目示人。”
“為什麼?戴蒙規定的?”伊瑞恩不解,“你們每個人都是相同的打扮,我懷疑連我哥哥都分不清你們誰是誰吧?”
“因為……”黑發男人話音裡多了幾分猶疑,“我們面具下的真容非常可怕。”
“可怕?”伊瑞恩似是十分疑惑,“有多可怕?”
“會吓到您的,伊瑞恩大人。”
“你這話就說笑了,我活了這麼久,什麼可怕的場面沒見過。”伊瑞恩笑了笑,“要說這世間最可怕的東西,大概就是人心吧。不過就算是再險惡的人心,見識得多了,自然也就麻木了,正如貧窮、戰争和死亡一樣,這些普通人會害怕的東西,對我們這種人來說卻早已卻不足為道。現在唯一能讓我害怕的,大概隻剩「孤獨」了吧……”說話間,他的目光投向遠方,久久地停駐在那名藍發青年身上,清冽的嗓音多了幾分不符合外表的沉穩與落寞感,“我想,如果這些年沒有戴蒙在我身邊,如果是我一個人孤獨地在世間流浪,我或許早就瘋了,到最後變成一個連自己都感到害怕的怪物……戴蒙他,也跟我一樣。”
黑衣男人沒有說話,任憑眼前的人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濕潤的海風從遠方挾卷而來,吹拂起少年耳邊細軟的發。
“你呢,阿萊修?”許久過後,伊瑞恩終于把視線移回了黑衣男人身上,“你有害怕的東西嗎?”
男人思考了片刻後答道:“曾經有,現在……不知道。”
“不知道嗎?”伊瑞恩淡淡地笑了,“不知道也好,無知即無畏,無畏則無懼……”
男人靜靜地聽着,沒有插話的意思。
“抱歉,讓你聽我講了那麼多廢話。”伊瑞恩像是終于反應過來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繼而故作正經道,“沒辦法,年紀大了,總會忍不住感慨一下人生……”
那人淡淡地“嗯”了一聲,向來冰冷的嗓音流進了幾絲溫度,就像寒霜終于融開了一點暖。
“那麼,能讓我看看你的真面目嗎?”伊瑞恩立刻換了副興味盎然的表情,目光飽含期待,“你們每天都戴着面具,也太無趣了吧!不過你要是不樂意就算了,我也不是那種喜歡偷窺别人隐私的人……”
男人沉默着,像是在思考着什麼,最終他還是松口了:“好。”
他走近幾步,在伊瑞恩的沙灘椅邊單膝跪下,纏着繃帶的手撫上面具下方,“請您做好心理準備,伊瑞恩大人。”說着,他緩緩摘下了臉上的黑白面具。
正如黑衣男人自己所說,那是一張看了會讓人做噩夢的臉,面容慘白得不見絲毫血色,嘴上的肉已經腐爛脫落,使他沒辦法合上嘴,兩排黑黢黢的牙齒裸露在外,一道醜陋而猙獰的血痕從額頭中央一直貫穿到左邊的下巴處,整個人宛如恐怖片中的喪屍活生生地出現在眼前,除了一雙閃爍着微弱光芒的黑眼睛,再也找不出這人身上任何像活人的地方。
“謝謝你,阿萊修。”伊瑞恩收起之前的表情,露出了一個真心的笑容,“你幫了我大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