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無數面切割的鏡像中看到了黑發的自己,如同迷途的羔羊般在這座牢籠中不知所措地徘徊。
四周安靜得可怕,他隻能聽見自己脆響的足音,蜿蜒在這長長的回廊上。在這裡,時間的概念變得模糊,一切都是那麼恍惚而微妙。有種恍若隔世的不真實感。
不知遊蕩了多久,他終于在某個分岔口處見到了第二個人影——
那是一位藍發的青年。
戴蒙。
他清晰地聽到了自己的心跳。
這個名字仿佛打開了某種記憶回溯的開關,他的心髒像被什麼重物猝然擊中般跳得飛快。
戴蒙發覺他的到來,唇角眉梢染上了溫柔的笑意。他朝他伸出了雙手,目光暗含期待。
他如幼童般歡欣雀躍地往前奔跑,想要觸碰他,抓住他,回應他。
在奔跑了很久很久之後,他猛然發現——自己仍停在原地。戴蒙和他的距離不見絲毫減少。
于是他更加賣力地奔跑,卻無論如何也無法抵達他的身邊。
數十步的距離,宛如億萬光年般遙不可及。
這是一個可怕的魔咒,他被禁锢其中,無法掙脫,無法逃離。
他停下了徒勞的步伐。
那一刻,從靈魂深處爆發的絕望如同一張密密麻麻的蛛網,鋪天蓋地侵蝕着他的整個世界,滅頂的窒息感幾乎要将他逼瘋。
戴蒙唇角的微笑似是染上了悒郁的悲傷。他維持着朝他伸手的姿勢,屹立不動宛如一張被定格的舊照片,身形在這無盡的迷宮中悄無聲息地遠去。
終于,連最微小的光點也看不見。
荒誕的夢境一瞬間支離破碎,世界荒蕪成無邊無際的黑暗。
醒來時,他發現枕邊濕了一大片。
·
夜半時分,從廁所回來的沢田綱吉經過露台時,發現外面有個模糊的人影。
那人背對着他,右手指間夾着一根煙,點點星火在黑暗中一明一滅。
在過于昏暗的視野下,他認不出這人是誰,隻隐隐覺得有幾分熟悉,于是他推開門走出去,撲面而來的寒意讓他忍不住抖了幾下。
聽到推門聲,黑暗中的人影似乎怔了一瞬,随即側過身,露出了半張臉。
“……祁君?”
“是你啊。”
伊瑞恩的嗓音顯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低沉得多,臉上帶着沉沉的郁色,與蒼茫的黑夜融為一體。
“外面這麼冷,祁君跑出來做什麼?身體好些了嗎?”沢田綱吉靠近了他,濃郁的煙氣嗆得他忍不住輕咳了幾聲,“原來你跟獄寺君一樣會吸煙啊。”
伊瑞恩沒有回話,隻淡淡地掃了他一眼便收回了視線,繼續眺望着遠方,神情晦暗難測。
沢田綱吉覺得伊瑞恩有些不對勁。
從剛才打完招呼開始,他就沒再說過一句話,像是把沢田綱吉當做不存在似的,表情淡漠得可怕,給人一種拒人于千裡之外的感覺。
一根煙吸完後,他繼續從煙盒裡抽出下一根,熟練地點火,從唇間吐出迷蒙的白霧。
褐發少年留心到扶手上積了一層厚厚的煙灰,看來他已經在這裡呆了很久了。
意大利的冬季晝夜溫差很大,一到半夜,從地中海裹挾而來的濕冷的風便會化為銳利的薄刃,給漫漫長夜帶來刺骨的寒意。
沢田綱吉隻披着一件不怎麼厚的睡衣,在寒風中凍得牙齒打顫,他很想立刻鑽回被窩,但他更不願意抛下看上去情緒不佳的友人。伊瑞恩不說話,他隻好就這樣陪他僵持着。
不知過了多久,伊瑞恩終于淡淡地開口:“回去吧,Decimo,外面冷。”
抽過煙的嗓音帶着磁性的沙啞,有種難言的悅耳。似乎是覺得長時間維持同一個姿勢累了,他微微直起了身子。迷霧般的煙氣膨脹開來,緩慢地上升、彌散,朦胧了他的側臉。
沢田綱吉覺得今晚的伊瑞恩跟以往不太一樣,身上似乎散發着一種經由歲月積澱的、貼合他實際年齡的成熟氣質,他的一舉一動,不管是倚着扶手抽煙的姿态,還是把被風吹亂的發絲拂到耳邊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都會給沢田綱吉一種非常特别的、說不清的感覺。
他壓下心中的異樣,語氣輕柔地問道:“發生了什麼事嗎?”
“沒什麼。”伊瑞恩聲音平平淡淡的聽不出什麼感情,“隻是心情不好。”
“看出來了。”沢田綱吉說道,“這段時間你為了我們忙上忙下,根本沒好好休息過,其實你才是壓力最大的……”
“不,”伊瑞恩打斷了他,“跟這個無關。”
隻是被一個夢影響了。
一個奇異的、過于真實的夢。
現在再回想,仍會讓他心如刀割般的痛。
對此伊瑞恩不願多談,見褐發少年還杵在原地不動,他揚了揚手中的煙:“你還要在這裡陪我傻站多久?吸二手煙對小孩子不好。”
沢田綱吉辯駁道:“吸煙對你自己也不好啊。”
他聽見伊瑞恩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像是在譏笑,又像是愉悅的笑,介乎二者之間,感覺非常微妙。
“無所謂。”修長的手指抖落煙蒂,伊瑞恩繼續說道,“這具身體健康與否、壽命長短不會對我造成任何本質上的傷害。”
沢田綱吉垂下眼,遮住了眼底複雜的思緒。
是啊,祁君是從初代時期一直活到現在的“老人”,他時常會忘了這一點。
他沉默了半晌,說道:“在接受傳承的時候,我見到了初代首領。”
“喔?Primo啊……”伊瑞恩臉上浮現出某種懷念的神色,“E’la nostra ora incisa sull’anello.”說這句話時,他的唇角牽扯出了一縷淡淡的微笑。
褐發少年心頭微微一震,初代首領……也說過同樣的話。
“怎麼樣,你的祖先很好看吧?”他問。
沢田綱吉低低地“嗯”了一聲,補充道:“他……很有威嚴感。”
就跟他在祁君家見到的照片上的人一模一樣。
他終于明白了,那是一張彭格列初代家族的合影。
祁溪……不,伊瑞恩他,果然是初代家族的一員啊。
“呵,在小輩面前當然得保持祖先大人的風度。”談起故人,伊瑞恩臉色柔和了許多,話也多了起來,“其實他私底下是個随和的人,對同伴也非常溫柔。”他的目光落在沢田綱吉身上,唇角上挑了幾分,“有時候,我能從你身上看到他的影子,Decimo。”
這算是……在誇他嗎?
沢田綱吉卻高興不起來。
伊瑞恩現在說話的口氣跟傳承儀式上的初代首領一模一樣,就像是一位前輩站在時間長河的彼端,靜靜地注視着他。
他們之間一下子隔開了一道無論如何也跨越不了的鴻溝。
他突然覺得難以忍受。
他想把他拉回來。
一定有什麼,能将他們聯系起來。
“祁溪。”
沢田綱吉叫出了這個名字,這個象征着他與伊瑞恩的初識,并一直被他沿用至今的名字。
伊瑞恩側過頭看他,似乎在靜靜地等待着他的下一句話。
“為什麼要叫‘祁溪’這個名字呢?”他輕聲問道,“有什麼特殊的意義嗎?”
超直感在瘋狂叫嚣。
他緊緊盯着伊瑞恩的臉龐,不由自主地攥緊了掌心。
“因為……”
片刻後,他聽見藍發少年清冽的聲音在耳畔響起,似是在微笑,又似是某種刻入靈魂的思念。
“因為,它承載了一段無可取代的記憶……”
“對我來說,它跟‘伊瑞恩’這個名字分量一樣重……”
足夠了。
這就是他想要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