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鹹安帝駕崩。
東宮既立,一切便有條不紊,薛鎮登基為新帝,主持鹹安帝喪儀與繼位大典,薛钰也被急召回京,拜鹹安帝喪儀。
薛钰一如往常,對一切通透了然,雖然薛鎮再三囑咐任荷茗,不可将任荷茗與鹹安帝的最後交鋒告訴薛钰,雖然任荷茗明白這是因為鹹安帝畢竟是薛钰的母親,如此可能造成兩人之間的隔閡,但他想,薛钰未必不知道,她隻是不問,任荷茗也隻是不說。
其實任荷茗也明白,甚至薛鎮也勸過他——當面與鹹安帝對質又有何用?告訴鹹安帝她的愛人與愛子正與自己的妹妹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一起,縱然可以傷害鹹安帝些許,但既然已經決心要保她的身後名,這也是毫無必要的。要放下,本該全部放下才是。然而她說罷擡頭,對上任荷茗清澈倔強的眼睛,也隻得無奈一笑,道:“罷了,你還年輕。鎮姊替你都料理了就是——來日若有什麼,一切盡管推到我身上。”
饒是當面洩了憤,任荷茗心中仍有不平,低低與薛钰哭訴,薛钰隻是抱着任荷茗,指腹溫柔蹭過他瑩澈泛紅的眼睛,輕輕道:“世事本就如此,并非做了錯事,便會有相應的報應。但反過來想,你我有時為百姓做事,也不是為了得到相應的獎賞,隻是希望這世間好罷了。隻要這世間好一些,得不得獎賞,得不得報應,又如何呢。”
任荷茗說:“可我總還是…不甘心。”
薛钰笑道:“好罷。嗯…你瞧,我們為天下福祉慮,萬事皆為百姓。可是,百姓是什麼呢?”
任荷茗道:“是什麼?”
薛钰含笑細數道:“就是你素常不喜歡的,那些偷情的妻君,懦弱的夫郎,重女輕男的母親,為虎作伥的父親,懶惰無知的小民,重利輕義的商人,等等等等。所謂的萬民啊,如果細看,其實每一個都有很多缺點,放在一起更加不堪入目,隻有遙遙地稱一句‘黎民百姓’時,才好似是成千上萬樸素又善良的好人。你看廣陵姑母,萬人唾罵,她見過了所有人對她最醜惡的嘴臉,但是,她依舊為了讓這些人吃飽飯,奉獻了一生。廣陵郡的每一處水利之下,都壓着那獨臂小人,可是何嘗又不是那獨臂小人扛起保佑了每一處水利?或許是她相信倉廪實而知禮儀,又或許這并不重要,大家都吃飽飯,少受一點苦,于是對彼此好一點,這就可以了。偷情也無所謂,懶惰也無所謂,恨她殺她也無所謂。大家吃飽飯,江山社稷就好一點,而不是非要按照我們的想法,對我們來說好一點。”
任荷茗擡頭看着薛钰,薛钰見他好些了,撥去他額前亂發,溫柔地吻一吻他的臉:“皇帝也不過一介凡人。母皇身上也有這世上所有的一切缺點,僅此而已。史書工筆如何寫她,其實都不要緊。無論多麼厲害的帝王将相,沒有不湮滅在漫漫歲月中的,這世上永存永續的,隻有百姓。史書銘記的,從來不是千古一帝,而是百姓。所見是淵,其實是水無數。所見是塔,其實是沙無數。來日史書稱頌的‘鹹安帝’誰還知道是誰,是什麼樣的面目,但是萬萬百姓所締造的繁榮大晉,一點一滴向前走的技術與文藝,不會被錯認。”
她說完,見任荷茗直勾勾地盯着她,不知緣由地眨了眨眼,隻輕輕拍了拍任荷茗的背。
她身負重孝,所穿是雪白無垢的布衣,此時此刻她不再像素日裡那個錦繡加身的皇女親王,反而被這最純素的、最樸實的,襯出她最本真的模樣。她雙眸澄明,赤心無垢,并非源于她不曾見過這世間黑暗,也并非因為她對這世道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相反,她誕生于這世間的黑暗,跋涉于這世間的黑暗,她隻是一個真正的勇者,從不懼于正視這黑暗,又是一個真正的智者,有信心帶着這世間向光明行進一步罷了。
任荷茗說:“我真的好喜歡你。”
薛钰笑了,嘴唇蹭蹭任荷茗的耳根,柔聲歎道:“别勾我。如今可是孝期。”
任荷茗道:“出了孝期,我們是不是就可以回幽雲州了?”
薛钰微微一頓,道:“我須得回去,但你興許,不太好跟我走。”
任荷茗明白她的意思。薛鎮方才登基,薛钰手掌邊疆重兵,若是即刻就将家眷一同帶離,難免有瓜田李下之嫌,使得朝政不穩,給薛鎮平添麻煩。隻怕任荷茗和孩子們是走不得的,留在京中,算作是個人質,至少要等到朝堂穩固才行。
任荷茗垂眸道:“那你晚兩天走,我們再要一個孩子,好不好?”
薛钰緊一緊抱着他的手臂,道:“好。”
說着又不正經起來:“為妻一定竭盡渾身解數,為阿茗圓願。”
任荷茗看着她笑,卻道:“你别笑了。我知道你心裡難受。”
薛钰擡手摸了摸臉,道:“是嗎?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自己為什麼難受。我有些想哭,又怕哭出來,假得讓人想發笑。阿茗,怎麼辦。”
任荷茗很明白,就算鹹安帝再不好,也是薛钰的母皇,血脈相連,怎會不痛。隻是鹹安帝自己做過的傷人心的事情太多,事到如今,讓人連傷心都找不到理由,值得回憶的親情瞬間不過寥寥,但要完全不在乎,卻又好像不能。在乎的不是鹹安帝曾經是怎樣的母親,而是鹹安帝再也沒有機會成為怎樣的母親了,母親終究是母親,這個位置他人無法代替,她去了,就将所有的希望和幻想也一并帶去了,此時此刻的感傷,是為了那個從未存在過的,完美的母親。
任荷茗也隻能抱住薛钰,道:“沒關系。如果哭不出來也沒關系。哭出來很醜也沒關系。恨她也沒關系。依然愛她也沒關系。以她為戒,不要做她那樣的母親就好了。”
薛钰回抱他的雙臂極為有力:“好。有你在,我一定做得到。”
登基大典後薛鎮開朝,定下年号為“維明”,奉恩貴君為恩貴太君,昙君為襄太君,梅君為賢太君等,同時也加封諸位皇妹,三皇妹薛鑰受謀逆所累依舊為建陵郡王,六皇妹薛銷為菲陵郡王,七皇妹薛铖為平陵郡王,八皇妹薛铎為安陵郡王,命即刻離京赴封地。其中五皇妹薛钰以從鳳之功,破例将蘭陵王位加封為一品,得世襲罔替之殊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