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荷茗正瞧着紫蘇為他整理頭發,聞言擡起眼來看着血衣侯,道:“血衣侯這話是什麼意思?叛國之人,死不足惜。蕭氏世代鎮守邊疆,皇貴君亦是為國血戰過的功臣,這通敵賣國是何等卑劣無恥的罪行,豈能懷疑到皇貴君頭上?”
縱使任荷茗心中有疑,但如今卻不是為易太醫說話的時候。
他話說得重,紫蘇不由得輕輕嘶了一聲,西玉兒也變了表情,血衣侯倒是淡淡地,道:“無論如何,事實就是皇貴君身邊出了燕支的細作,自然,這細作有可能是旁人安插的,但如今裡外可都沒有證據,微臣也很難辦,細作的事情,陛下催得又緊,隻好一一盤查了。”
她慢條斯理地說到這處,任荷茗不由得心頭一緊,道:“侯主将王留怎麼樣了?”
“微臣沒有見着,不過算算時辰,應該已經在我血衣衛的内獄裡了。說來微臣的内獄可真不是個好地方,裡頭沒打掃幹淨的人的零碎拼湊起來,怕是比整個兒的人要多,也不知道王公子住不住得慣。”
危翳明說得平淡,整個人似熱水泡開來的茶葉,懶散舒卷,任荷茗卻覺得腦中嗡地一聲,想起上次在常景城,王留出言頂撞威脅她,心中唯恐她公報私仇,手不由得攥住了桌案,熱茶被他打翻,淋淋漓漓地灑在地上,紫蘇不由得輕呼一聲,道:“王君!”
任荷茗定定看着血衣侯,逼迫自己沉下氣來,恰這時候,小昙呈了踏雪尋梅羹來,任荷茗含笑擡手,示意血衣侯嘗嘗,道:“阿留隻是個男子,若是血衣侯用刑,恐怕少不了屈打成招的嫌疑,這樣的證供就算交到母皇面前,也算不得數,想來血衣侯也頭疼得很罷?”
西玉兒用銀針測過湯羹,血衣侯便嘗了一口,任荷茗觀着她的面色,并看不出她對這碗羹觀感如何,聽他這般說,她倒是微微一笑,道:“王君所言,正是微臣的苦處,不知王君有何高見?”
任荷茗聽出她口風松動,便立刻進一步道:“眼下我家王主與燕支大戰在即,母皇急查的是易太醫與誰合謀構陷了皇貴君,又對朝中軍政探聽到了什麼程度。依本君的愚見,血衣侯還是以母皇之急為急,先查清了這些事情為好。不過這麼重大的事情,其餘的事情自然也要詳查,而且是要細細地查。宮中君傧為防他人暗害,行醫下藥從來都是留有三份記檔的,一份封在太醫院,一份存在君傧自己手中,一份由太醫自留,驗查一緻,他日若有嫌疑之事,便拿出來驗看。如今易太醫已死,她為皇貴君問脈診治多年,想來脈案藥方數目不少,必得有人一一核對是否一緻,再細查是否有問題,若真有問題,更要研究解法。最适合做這件事的,除了血衣侯信任的大夫,自然就是易太醫自己的徒弟,若他真是好人,必能看出是否有蹊跷之處,若他是壞人,那麼皇貴君腿疾的解藥他必定有頭緒。無論如何,血衣侯必得小心保住他性命才是,侯主以為如何?”
血衣侯細細聽任荷茗說完,微微一笑,道:“王君說的倒是不錯,隻不過要我血衣衛内獄養一個不知是不是燕支細作的人如此之久…”
任荷茗道:“血衣侯要談條件,本君理解,但是阿留與本君是私交,與皇貴君和王主都無關,這條件隻能是本君自己付得起的,不能牽連旁人。”
血衣侯慢條斯理地用完了那盞踏雪尋梅羹,笑笑,道:“王君說笑了。如今蘭陵王府在禦前炙手可熱,王君亦是陛下的愛婿,微臣賣個人情給王君,那是穩賺不賠的買賣。”
任荷茗定定看着她,道:“那血衣侯可要将這個人情賣得穩些,阿留損傷毫發,那今日本君與血衣侯之間結成的,說不得就是仇了。”
任荷茗言語之間多有冒犯,血衣侯倒也不計較,隻道:“那是自然。”
這時方起身來,道:“微臣冒犯,還望王君恕罪。”
說着一擡手,跟随着她來的宮女們便進入任荷茗内室,仔細搜查。薛鎮人已走,她們自然什麼也沒有查到,不多時便出來向血衣侯回報,血衣侯旋即向任荷茗行禮,道:“夜已深,今日儀典本就繁瑣,出了這樣的事,隻怕王君還須一番處置,更要盡早進宮回話,微臣就先告退了。”
任荷茗擡手輕輕一招,道:“天寒夜深,小昙,為血衣侯拿一件裘衣來。”
危翳明是為公務而來,又是如此敏感的公務,任荷茗無法明目張膽賞金送禮,唯有這裘衣送得不算顯眼,小昙也明白此理,從府庫中抱出來一襲殷紅缂金玉棠紋裡子的墨狐裘,這般成色,僅次于貢品,是我成婚時,外祖家送來的賀禮之一,那狐裘的絆扣也是赤金鑲嵌鴿子血寶石的,頗為珍稀,足以作為送給血衣侯的暗禮。
西玉兒接過狐裘,不着痕迹地略略查驗過,便為血衣侯披上,血衣侯再行謝禮,便施施然離去。她走後,紫蘇長出一口氣,道:“王君如何那樣同血衣侯說話?她向來是最最心胸狹窄的,若是您得罪了她,那咱們皇貴君和王主可就…”
任荷茗道:“我倒覺得,血衣侯是個奇人,不像是傳言中無人性的惡鬼,反而聰明絕頂,胸中自有一番丘壑。世人皆說血衣侯心胸狹窄,卻是由于她們從一開始就當她作低賤的宮女奴婢,就算面上嘴上不曾冒犯,以血衣侯識人觀色的本事,又怎會不明白。她們隻拿出對宮女的态度,卻要求血衣侯安心接受,怎麼可能。我待她敬重,自然也要求她待我敬重,絕不能對皇貴君與長安軍有絲毫不敬,也絕不能随意傷害我的親友。禮尚往來,又有什麼不對。我從前不必與她打交道,往後卻怕是少不了,前回求糧之時,她據占優勢之地,我誠心懇求是理所應當,如今我二人再相見交易,已是平起平坐,先将自己的底線劃出來,于她于我都是方便,也免得她看輕了我。”
紫蘇聽着點了點頭,但還是道:“王君膽子可太大了。”
任荷茗笑笑,道:“做蘭陵王君,長安軍元帥的夫郎,怎能有所畏懼。”
說話間,正見蕭守進來,蕭守回報道:“王君,血衣衛得了血衣侯的指示,清查王府隻為搜查是否有細作潛伏,點算過宅院中各人,很懂規矩,書房文書與陳設物件一應沒有查看,一切安妥。血衣衛撤出府後,留了些暗中眼線在王府附近,這也是理所應當的事情。京兆尹王大人與都護衛蔣副統領眼下正在複核清點府中人手。”
任荷茗道:“勞煩蕭首領盯着些,待人清點完畢,你再仔細将物件清點一遍,仔細賊人留下什麼毒物,傷了王主。”
任荷茗自然知道來的并不是燕支的細作,也覺得薛鎮應是不會傷害薛钰——如今,薛钰是她最堅實的盟友。但,他不得不按照萬無一失去護着薛钰。且他亦不敢信任血衣衛不會作出夾雜暗害的事情。而且蕭守不知内情,任荷茗做做樣子也是有必要的。蕭守聽得他這樣說,也是應下:“屬下明白。”
說話間,青荇走了進來,任荷茗看他一眼,他點了點頭,任荷茗便知道他已将薛鎮平安送了出去,總算放下心來,擡擡手,道:“本君乏了,今晚一切,辛苦蕭首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