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荷茗回到正殿,見窗開着便去合窗,探身間,見朱芯坐在半開着門的耳房中,廊下枝蔓掩映,瞧不清他神色,任荷茗卻不需看清,便知道那是怎樣的神情,靜伫片刻,聽見身後薛钰走入正殿的聲音,随手間已輕輕合上窗子。
依規矩夜裡要有奴才在外間陪床,不過有任荷茗在,朱芯倒也沒有往上湊的意思,薛钰似是全未注意到,悄悄道:“外頭床榻是宮中統一配置,又小又硬,為的是奴才們不能睡熟,主子們一叫便能應,你恐怕是習慣不了的。雖未成婚,但委屈你睡我的床,我去外間歇息。”
任荷茗一雙黑眸瑩瑩望着她:“你便受得了了?”
薛钰微笑:“我是從軍之人,什麼苦不能吃。”
……真是個呆子。
任荷茗臉上發燒,見薛钰要往外走,連忙一把拉住她:“嗳…明日想來不好過,須得養精蓄銳,你便歇在這裡罷。”
薛钰微微一頓,她眼眸清澈如水,看向任荷茗道:“那你信我,即便我們已有媒妁之約,正式迎娶你過門之前,我必定極力以禮相待。”
少年臉頰嫣紅,微微點了點頭,薛钰的心頭怦然一動,卻隻是安靜站在原地,待少年安置好了,才小心留出些距離,在床沿躺下。
二人同被同枕,隻是各自守禮地躺着,卻都一時難以入眠,過了一會兒,薛钰輕聲道:“我終究還是放心不下。無論是三姐的事,還是闵貴傧之事,必得早朝後再料理,恰巧今日父君和僖傧換了一班侍疾,推到了明日,我會以此為由讓父傧替你遞牌子應迎,先前我讓青荇易容成你的樣子暫居在侯府本隻是保個萬無一失,現下還是明日一早就讓他進宮來,你即刻便把身份換回來。”
任荷茗輕輕嗯一聲,薛钰又道:“明日早朝期間我不能護着你,你就在這清濯殿,萬萬不要出去,隻要我沒被扣上什麼大逆不道的罪名,這殿裡輕易不會有人闖進來——不過我想着,我如今也沒有那麼炙手可熱,值得人拿這樣的大罪來冤。”
任荷茗不由被薛钰逗笑了,薛钰忽然輕輕翻過身來,一片黑暗之中,隻有一雙清亮的眼睛可見:“委不委屈?”
任荷茗同薛钰雖不過寥寥幾面,然而似乎如乳入水,仿佛甫一見便能把握她的性子幾分,知道薛钰素日裡雖然安靜不顯,甚至連存在都可以令人忽略,然而鮮少有什麼能逃過她那雙琉璃一般清透的眼,隻是許多話她不願意點破說透罷了,不過任荷茗卻似乎總是能明白她話中隐含的意思。
薛钰從未問過任荷茗,他身為昆山侯府的嫡出公子,嫁給她這麼個宮人出身的四品傧所出、不曾受過重視的皇女,多少顯得委屈,是否真的不介意。
任荷茗歎道:“嫁雞随雞,嫁狗随狗。殿下嘛,像是隻通身雪白沒有一根雜毛的玉兔子。”
薛钰知道任荷茗是逗她,輕笑了兩聲,卻道:“我同你講認真的呢。”
任荷茗道:“我既是高門出身,自小難免懂得用一個人的出身、衣着、談吐看人,受了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門當戶對強強聯合的許多教導。我向來不喜歡這些,想着,人若是能純純粹粹的,不問出身,不看往事,隻憑一個人本身去結交,那該多痛快。可是我也明白,一個人的出身經曆難免要決定眼界和心胸,能夠超越天生命數的人屈指可數,想要越級結交,亦有許多阻礙,哪裡真能那般天真。說到底,隻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自己的心,出身優良卻品性下劣的人要靠這眼這心挑出來,一生艱苦卻卓越不群的人也要靠這眼這心挑出來,錯了…錯了便也隻好認了。”
薛钰靜了片刻,道:“你信我?”
任荷茗笑笑,道:“我信你時,原不該信。但,還是信了。”
“信到何種地步?”
“殿下聽來或許可笑,但是…肩擔萬古。”
薛钰沒有再說話,過了一會兒,任荷茗感到溫熱細膩之物探在他手邊,他輕輕一擡小指,便感覺到薛钰的小指輕輕纏上來,任荷茗心頭怦然一跳,旋即反而平靜下來,不多時,便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