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州的小酒館風格十分粗犷,木桌木凳大海碗,黑膩膩的桌面上黏糊糊似乎能刮下半寸厚的陳年老油來,菜碼也大,臉盆大的盤子裡半盤是辣子,空氣裡彌漫着炸過的各種辣椒的幹香。
若不是李三三堅持,韓濯是決計不會同意帶宋青瑛來這種地方,蒼蠅館子的味道自不必說,可這玩意吃壞了殿下金貴的腸胃怎麼辦?
不過宋青瑛倒是十分适應,三人暫别着急回去照料師兄的姚申,将死鬼托付給小二,便到了店内坐定,此時店内客人并不多,看樣子滿面風霜,皆是過路行客。
“沒想到,這麼多年了,這家店還在。”李三三感歎道。
“怎麼?”韓宋二人皆有些驚訝:“你之前來過?”
李三三一邊分筷子一邊道:“不能說來過,我是在蜀州長大的,直到我師傅沒了,我才去西京讨生活,當然,那時候我也不算大,應該和你差不多,唔,比你小一些。”
李三三說着,拿筷子點了點宋青瑛。
“你自己一個人?”韓濯問道。
這麼大點一個小姑娘,孤身前往西京,怕是苦頭沒少吃。
“是啊。”李三三道:“沒辦法嘛,蜀州混不下去了,我師父醫術高明,他死了之後病人不一定高興,可各種堂各種館的大夫可高興極了,就剩我一個毛沒長齊的小丫頭,再也沒人和他們搶生意了。”
就在這時,小二端了幾個腦袋大的盤子上來,熱油激出了小蔥和農家臘肉的香氣,分外誘人,李三三夾了一筷子油津津熱騰騰的煙筍,大嚼起來。
“為什麼去西京?”宋青瑛抿了一口茶,問道。
李三三一邊嚼一邊道:“畢竟是繁華地,想着能活下來。”
“我師父沒有兒女,把我當親閨女養,我那時候性子頑劣,沒少給他惹麻煩,他卻從沒訓斥過我,把我慣得無法無天,他走之前,我還不知道這世道女子行醫不是一件易事,直到後來那些廢物大夫找上門來要買下我師父打下來的招牌,我才明白,他老人家給我編織了一場怎樣的鏡花水月。”
“你沒有賣?”韓濯追問道。
李三三看了一眼韓濯:“當然沒有。”
“我當着蜀州鄉親父老的面,親自把安和堂的招牌摘下來燒了。”
“燒了?”
“燒了。”
“我個子小,功夫又不到家,摘下來的時候摔得很慘,腳踝扭脫了,但當時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可能是氣得發懵,我一點感覺也沒有,看着他們大聲喊叫,還不得不在人前裝出一份假仁假義的可惜模樣,我覺得痛快,又沒那麼痛快。”
“然後呢?”
李三三嘿嘿一笑。
“我那天晚上,趁着夜黑風高,有一個算一個,把來挑事的醫館的招牌,全都摘了。”
“它們堆在一起,讓一把火燒得旺極了,我就蹲在火堆旁,等着他們醒了來找我算賬,那堆火燒得好亮好亮,像虛假的白天似的。”
“等真的到了白天,他們如我所料地跑過來,吵着要把我綁了去見官,那僞善的嘴臉都忘記戴,罵得很難聽,我之前從沒聽過這樣的話,也不明白什麼意思,當然現在我明白了,也早就習慣了。有幾個還上來抓我,說着要替我師父教訓教訓我。”
李三三笑了:“真是奇怪,他們算什麼,沒生我也沒養我,偏偏能越俎代庖教訓人。”
“那你怎麼跑的?”
“用牙咬,用腳踢,拿斧子砍.....我不怕死,也不怕砍死旁人,但他們怕,最後有兩個當初受過我師父恩惠的大爺大娘幫我攔住了他們,我就跑,一路向西北。”
“其實一開始我不怕去見官,我覺得自己沒錯,但大娘勸我快跑,我不懂事,沖她吼,問憑什麼,她說憑我沒錢。”
韓濯和宋青瑛都停了筷子。
“所以我就成了西京人人口中賣藥的江湖騙子。”
“我的藥是真的,掙來的錢也是真的,可是我發現還是沒用,沒人承認我的師承,我進不了任何一個醫館,自己也開不起,晚上睡覺的時候我就常常想,師父他老人家若是看到我做的這些荒唐事,知道我成了一個江湖騙子,指不定怎麼罵我。”
“不會。”宋青瑛輕輕道。
“什麼?”李三三疑惑道。
“他老人家不會罵你的。”宋青瑛道:“他隻會怕你吃太多苦。”
韓濯也笑了笑,沖李三三點點頭:“現在就更不怕了,你可是公主殿下正經的随行醫師。”
正經編制呢。韓濯暗暗想。
“還是你們會說話。”李三三笑着,眼圈卻微微紅了。
“我師父把我當個花兒養,對我說什麼我是他從觀裡求來的閨女,是祖師爺爺賜下來的,但他不知道,我早就知道他在騙我。”
“那天他就在這家小酒館喝醉了酒,半夜說胡話,我才曉得自己怎麼來的。那年鬧饑荒,他從一個剛生育的婦人手裡買下了我,我一口親娘的奶也沒喝上就被賣掉了,我也沒什麼不平的,因為她要活下來。”
“所以今日,你執意要帶我們來這家店?”韓濯問道。
“是啊,”李三三給宋青瑛和自己斟了一杯酒,韓濯也想伸手拿壺,被宋青瑛一筷子把手打回去了,引得李三三一陣嬉笑。
“這是他老人家最愛去的酒館,我看店家似乎也換人了,應該是那老頭的兒子,不過味道還是一樣......驸馬爺,你消停一下吧,别盯着酒了,内傷沒好就被人砍一刀,刀傷沒好肩上又挂了彩,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去打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