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隻是早早地死了,不是早早地瞎了。”
覺察到自己的語氣太過嚴厲,卡蘭難得放緩口吻,笑着打了個岔。
但他仍長久地凝望着自己的人類。
“我是帝國的最後一任帝王,所見過的忠臣與佞臣、分權者與篡位者、投機分子和絕望的賭徒不計其數,就連監判院也一度跪下親吻我的手背。”
“倘若不是竊國的渣滓盜取了吞星級武器的使用權限,我會讓他們的從此膝蓋堕入泥土。”
“而你的朋友還沒有達到施耐德曾經的高度。”
他說。
“但他掌握着自施耐德時期起積累下來的财富。”
“我希望有朝一日當他回頭審視自己時,不會後悔于某些輕易做下的決定。”
*********
塔娜看着整個訓練基地忙忙碌碌的場面。
她的隊員正根據命令按部就班地做準備,批準的調令允許三分之一的獵犬執行搜索圍剿任務,科學院不想在帝國打得熱火朝天、第三軍第四軍還未回航的動蕩時期将狗群全部放出去。
但獵犬領隊壓下了這道命令。
她分别吩咐所有的行動小組做好出行措施,每個區所接收到的任務目标都不盡相同。
這裡是所有獵犬生活了十數年,甚至二十多年的“家”。
也是一個豢養獸類的鐵籠。
人類在教會一隻小狗定點排尿時,通常會采用籠養的方式。
獵犬們面臨的也差不多,他們每一天都遵循着嚴格的時間規律,進食、休眠、訓練。
但是在另一方面,比起人類喜歡使用的鼓勵式培育,科學院顯然更堅信棍棒才是硬道理。
頂着黑眼圈的B07不知何時跟在了自己的長官身後。
他看起來像是好幾天沒閉眼,一副即将猝死的精神狀态。
“長官。”
他小聲呼喚自己的隊長。
“他們……”
當塔娜看過來時,B07咽了咽口水。
接下來要說的話純屬他的個人判斷,放在之前他斷然不敢用工作之外的東西去煩擾對方,但最近一些人性化的情緒出現在獵犬領隊身上,令他猶豫着開口。
“您之前問訊的那位斯科特……他死了。”
塔娜回頭,鉛灰的眼眸緊緊盯着自己的副官,整個人一言不發。
B07壓力山大,但還是堅持着将話說完。
“抱歉,因為您單獨同他進行過交談,所以我覺得最好告訴您一下。”
人在緊張的時候不是結結巴巴,就是語速加快,D108屬于前者,而B07則屬于後者。他說着說着語速簡直要飛起來。
“消息不對外公布,差不多是迅速執行。明面上他們仍舊宣稱會對其進行思想教育和審判,估計等沒什麼人關注後就會草草了事。”
塔娜輕輕地吐出一口氣。
她看着空中懸廊下方的繁忙景象,機械小隊在進行設備維護,各種工具堆得到處都是。
“我看了斯科特的書。”
她說。
B07因此睜大眼睛。
他們的教材由科學院統一提供,管理層不希望狗群攝取過多的無用信息,那會分散他們執行任務時的注意力。
大部分獵犬都不會進行額外閱讀,一旦被發現将是一樁麻煩事。就像他們不太吃普通人的食物、不會看普通人的電影那樣。
“我不喜歡他寫下的結尾。”
高大的領隊目視前方,她不在意B07是否應答,隻是慢慢地叙述。
“他在最後一頁寫着,‘平等與自由是一對永恒矛盾的統一體,我願它們于芸芸衆生處生長’。”
她發出輕輕的嗤笑。
“詩人。”
她說。
“理想主義者。”
“殉道者。”
“聯邦每天都在處理大量新産生的提案或是選舉,那些政客與商人争辯得口沫橫飛,每一個普通人按下選擇鍵時都會産生參與的錯覺,覺得自己的争論是有價值的,覺得自己所做的選擇是推動着社會進步的,他們罹患了瘋病般的集體主義狂熱症。”
她很少一次性地說出這麼多字的長句,差點令B07沒跟上速度。
塔娜慢慢地往前走,男性副官跟在她的身邊。
她其實沒有多少閱讀機會,有那麼一段時間會像吸水的海綿般瘋狂攝入所能獲得的一切,同時還要小心保護自己的大腦别被科學院開瓢。
然後所有讀到的東西,都在告訴她獵犬小隊與這個世界的格格不入。
她從文字裡看見一千份一萬份的荒謬。
“平等與自由永遠都無法到來,隻有沉溺于理想的詩人才會開這種無法兌現的空頭支票。”
“隊長。”
B07笑了。他曾經在戰場上被打斷腿,全靠自己的長官拖着自己才撿回一條命,領隊将他扛在肩頭直至扔進治療艙,讓他免于遭到淘汰的報廢命運。
當時他依然敬畏對方敬畏得要死。
但現在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沒那麼害怕了。
可能因為他們正如兩個人類一樣交談,而非機械化的指令問答。
“隊長,其實你很喜歡那位斯科特。”
B07輕聲說。
“你也很喜歡那位金烏的前任指揮官。”
“因為他對D108很好,帶着對方去找基因崩潰抑制劑,也不把我們當耗材看,對嗎?”
塔娜沒有回答,也沒有訓斥。
她隻是沿着空中長廊的台階慢慢地、慢慢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