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遠手中的黑色小球,表面墨光幽幽,宛如一團濃墨流轉,湊近去,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氣息直鑽骨髓。仔細端詳,能瞧見小球正中包裹着一隻黑色小蟲。
這小蟲生着細長的觸須,它的翅膀緊緊收攏在身側,翅脈紋理清晰可見,猶如精心雕琢的黑曜石薄片。小蟲的身軀漆黑如墨,唯有翅邊一點金色若隐若現。
謝懸還是個神識小人時,這小球拿着還有半個頭身大,此時被郎遠捏在手心,卻僅有一粒葡萄大小。
“活着,活着。把球兒給我,等我把魂息抽走,一會就死了。”謝懸在椅中轉了個身,背了過去,敷衍地說着,看起來對這種蟲很是厭惡。
郎遠并未聽從,接着問道:“你說過,這種蟲子能讓人族性情大變,所以魔界的貴族常常拿它來折磨控制那些不小心流落到魔界的修士。我很好奇,你們一般是怎麼用這東西的?”
話一出口,謝懸“蹭”地一下從椅子上跳了下來,那表情好似被人扇了一耳光,受到天大的侮辱。他瞪着眼睛嚷道:“你把話給我說清楚!這個‘你們’,指誰?誰會用這種東西去折磨修士?我可沒幹過,我不是這種人!别胡說八道!”
郎遠連眼角都沒擡一下,目光徑直落在小球上,隻是輕飄飄地回道:“哦,是嗎。”那語氣、那神态,分明沒将謝懸的話放在眼裡。
謝懸氣得七竅生煙,眉毛和鼻子都擰成了一團,憋了半天愣是說不出一句完整話,最後狠狠啐了一聲,道:“你這個人的心思怎這麼髒呢?”
……
争吵聲随着清亮的月光飄向了遠方。不知何時,烏雲悄然聚攏,青廬小院在月色下逐漸模糊,好似被一層無形的紗幕緩緩遮掩。
在距離此處不遠的觀止閣,靜谧無聲,夜深了,書閣内還燭火搖曳。微光透過雕花窗棂,在石闆路上投下斑駁的影子。閣中,幾排檀木書架錯落,書籍與文卷擺放齊整。
閣内一角,古樸案牍上,端硯靜置,墨汁泛光,毛筆斜靠,筆毫帶墨痕,旁邊翻開的卷冊中,蠅頭小楷在明亮的燭光下纖毫可辨,散發墨香。
牆壁上,幾幅淡墨山水,寥寥幾筆勾勒出山川的輪廓,意境悠遠。簡單的陳設與搖曳的燭火相互映襯,除此之外,再無過多裝飾。
一陣穿堂風吹過,吹得檐下懸鍊銅鈴“叮叮當當”作響。案牍之前,一襲青衫之人俯身于孤燈之下。燈光煌煌,将他的身影拉得悠長,他時而眉頭緊鎖,時而提筆批注,四周靜谧得隻能聽見筆尖摩挲紙張的沙沙聲。
茶盞早已沒了熱氣,熏爐煙冷。窗外的枝葉在風中摩挲,窸窣的響動襯得周遭愈發安靜,整個世界都沉浸在無聲的安甯之中。
就在這萬籁俱寂之時,不知何處突然發出“喀”的一聲聲響 。那聲音雖輕微,卻還是瞬間打破了這份甯靜。
慕昭先手中的筆一頓,傾耳去聽時,卻皆是一片死寂,除了那摩挲樹影,剛才的動靜好似隻是一場幻覺。
筆尖再落,沙沙聲再度響起,墨香在寂靜的空氣中緩緩飄散,與清冷的夜色交融。可不過片刻,“喀”的一聲,同樣的響動又一次傳來。
這一次,聲響更加清晰,慕昭先隻是微微皺了下眉,手中的筆沒有絲毫停頓,依舊專注于案牍之上,一行行批注流暢落下。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他終于将手中的筆放下,輕輕舒展了下有些僵硬的手腕,才對着空氣喚了聲:“順風。”
随着喚聲,他周遭的空間好像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攥緊,瞬間一窒,然而,卻依舊一片死寂。
慕昭先神色未改,語氣裡多了幾分不容置疑,淡然道:“再不出來,二十日不許吃肉。” 聲音不大,卻在這寂靜的空間裡回蕩。
刹那間,放置着兩個一模一樣碩大食盒的那方牆壁下,像是水面被投入石子,憑空泛起一陣奇異的漣漪,緊接着,漣漪不斷擴大,變成褶皺。褶皺延展,最後如同被一雙手緩緩拉開一幅無形的幕布。
一隻模樣怪異的動物,就突兀地出現在眼前。
那動物頭頂生着兩隻巨大的角,分叉繁複,身形壯碩,渾身的皮毛粗糙且淩亂,乍一看,好像一隻梅花鹿,可仔細端詳,卻又透着一股笨拙與粗粝,毫無梅花鹿的靈動與優雅。
此刻,順風兩隻鹿眼濕漉漉的,可憐巴巴地盯着慕昭先,全然沒了在謝懸面前嚣張跋扈的勁兒,但它沾滿湯水的鼻翼和下巴上的須毛,無情地暴露了它的真面目。
慕昭先沉聲道:“未奉召擅自進入主殿,此乃不敬之罪,按門規,當罰後山禁閉思過三年。”
順風原本耷拉的耳朵垂得更低,嘴裡“呦呦”低鳴,毛茸茸的腦袋一個勁兒往慕昭先身前湊,前蹄不安地刨着地面。
慕昭先不為所動,又道:“你還潛入掌門書房,窺探門派秘樞,此等行徑,當褫奪門派供奉,廢除修為,逐出本門。”
一聽這話,順風可憐不裝了,幹脆躺倒,四肢伸得筆直,雙眼一翻,開始裝死。那副無賴又放誕的模樣,活脫脫就是謝懸的翻版 。
慕昭先頓時隻覺半邊腦袋隐隐作痛:“你究竟來做什麼?”
順風一聽,不知為何突然精神一振,立馬一骨碌從地上爬起,拱到牆邊踢了踢蹄子。
慕昭先随着它的動作看去,隻見一個打開一半的食盒,裡面半隻蟹殼若隐若現,湯汁濺得到處都是,把食盒底部弄得一片狼藉。
慕昭先不清楚這食盒是哪個徒弟送來的,無奈地揉了揉眉心,說道:“這種事下不為例,你出去吧。”
這麼輕易就被放過了?順風耳朵又豎得筆直,鹿眼珠子滴溜一轉,低頭用鹿角推動食盒,一直推到慕昭先跟前,仰起頭,“呦呦呦”地叫個不停。
那叫聲怎麼聽,怎麼都谄媚之極。
慕昭先見狀,擺手道:“不用,出去吧。”
可順風哪裡肯聽,它的叫聲愈發急促,好像在急切地訴說什麼,晃動着大角,锲而不舍低頭繼續一直推,直到食盒再也推不動。
流淌的湯汁就這麼滴落在慕昭先的靴面上。
慕昭先轉過頭,正好與瞪着無辜大眼的順風四目相對,一人一鹿就這麼愣愣地互相看着。